这串念珠的来历,奉行知之不详,依稀听闻是其生母所遗。原先她只当是旁人闲话猜度,从没放在心上。
但在夹道几趟来回,经风雨几多吹打,这桩旧闻忽然浮上心头,叫她倍受煎熬——世间再没有比母亲遗物更珍贵的宝物。
她的母亲并非旁人口中的女官,而是奴藉宫娥,亡于兴平三十七年的宫变,共琼楼金阙付之一炬,骨肉成灰,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你娘留给你的,被我弄断了、弄丢了。”
絮絮低语被埋在风雨声中,没能送到赵结耳畔。
赵结寂然良久后开口,语调犹如伞下青石,平静无漪:“圣上从未赐我念珠,茹悲可是记错了?”
他踩过青石,俯身扶起奉行。
蜷曲许久的腿脚骤然舒展,酸麻刺寒接踵而来,引得两腿打颤。奉行抓紧赵结手臂,借力站稳后松活腿脚,等到不适感稍稍褪去,方才松开双手。
赵结招来琥珀,收回她怀中念珠,再递上新伞。
“是我记错了,还望表哥莫怪。”她抹去满面水痕,撑开纸伞,目光掠过赵结肩头,笑看向远处焦急等候的解桑,在赵结身侧温声低语:“去望烽台吧。”
话音落地,她快步迎向解桑:“绫姐姐怎也来了?”
“我呆在长春宫,一直没有消息。听逃筝说你和太子殿下都到了望烽台,所以央她带我过来。”解桑没精打采地回答,“至今仍无音讯,恐怕……”
她安抚道:“姐姐别担心。表哥下了死令,禁军哪怕掘地三尺,也必会在酉时前将人找出。现还不到时候,或许人已找见,禁军正带着他在赶回的路上呢?”
解桑勉强弯弯嘴角,露出苦笑,旋即抚平情绪向已到近前的赵结行礼。
几人次第进望烽台主殿落座,等候禁军收队。
铁蟒回时雨势才逐渐减弱,他的护身甲胄满是雨渍,衣甲被雨浇透,步子更显沉重。
“皇宫各处已经找遍,西北四宫也经反复搜查,均无覃大人踪迹。酉时已到,末将办事不力,甘领责罚。”铁蟒半跪抱拳请罪。
解桑再难强撑,掩面哀泣不已。
殿内静寂,容呜咽哭声在梁间回荡。
奉行起身将解桑揽在怀中,抚着她的脊背,操着怒音冲开静谧:“表哥,宫里每年耗费多少金银养着他们?结果不仅能在宫门落钥后弄丢了人,拿着太子谕令大张旗鼓地搜宫竟连个活人都找不见。如此人浮于事,若不严加惩戒,日后怕都要堂而皇之地当着酒囊饭袋混饷银了!”
铁蟒头颅更低,惭愧应声:“小殿下所言极是,请太子责罚。”
赵结手指微动,拨弄一空才忆起珠串已失,停顿片刻后手掌转向桌案端起茶盏。
奉行再厉声催促:“太子殿下难道要包庇纵容如此尸位素餐之人吗?”
“綝儿!”解桑勉强擦去泪痕,可一开口就是哭腔,眼泪似骤断的珠串般滚落,只能红着眼眶,不断擦着眼角说道:“铁将军与禁军众将士冒雨搜宫,已然尽职尽责,怎能出言不逊羞辱他们?”
听到解桑如她预期出言为禁军解围,奉行松了口气,不再出声。
“茹悲关心则乱,妾身代她向将军道歉,还望将军多担待。”解桑忍住眼泪与铁蟒见礼,说罢再向赵结叩首,言辞恳切地为禁军众将求情。
待其说完,赵结轻放茶盏,声调低柔:“解夫人请起。铁蟒等人失职,本应治罪,但解夫人既然为其求情,我也不好拂了解家颜面——铁蟒。”
铁蟒叩首:“末将在。”
“今日有解夫人求情,你等失职之责可暂不追究。但搜宫无果,覃月恒至今下落不明,你可想好怎么跟解夫人交代?”
奉行搀起解桑,先行开口截住铁蟒:“要他的交代又有何用?今日没找到人,就明日继续找,明日找不到就后日,哪日找到哪日停。否则纵有姐姐求情、表哥宽恕,我也断不会轻饶了他们。”
铁蟒笃声回话:“请小殿下放心,即便小殿下不说,我也会一直查找,直到将人找到为止。”
解桑凝眉拍着奉行手臂劝说:“茹悲莫急。”再展颜向赵结及铁蟒道:“妾身相信铁将军已尽全力。此事本就是覃郎违禁在先,妾身逾矩在后。太子未加追究,妾身诚惶诚恐;禁军全力搜寻,妾身铭感五内。岂能不识好歹、得寸进尺?”
奉行缓了缓声:“我不如姐姐深明大义,此事断不能就此作罢。皇宫禁苑竟平白丢个大活人,今日是他,明日呢?后日呢?”
赵结陡然看向奉行,微弯的嘴角逐渐拉平:“茹悲待如何?”
殿外雷电裂空,疾风骤雨忽来,屋内转瞬灌满湿冷之气。风声号号,吹动殿门猛烈开合碰撞,守门侍卫匆匆关上殿门。
奉行规矩行礼:“请太子殿下整肃禁军。”
侍卫噤声,铁蟒皱眉,解桑失色。
“圣上离宫之时,虽授我调动禁军之令,但无整治擢贬之权。禁军事务,百官如有异议,可陈书两阁,再由两阁转呈圣上。”赵结目光深深,“但若茹悲建言,自是可直接奏禀圣上。”
逼出这句话,确保赵结不能借机插手禁军事务,奉行放心挽起解桑手臂:“既然如此,我和绫姐姐就不在这儿耽搁了。”说完拂袖带解桑离去。
赵结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风紧雨急,奉行一路护着解桑到宫门。
宫门前,解桑的父母相互搀扶,同立一张伞下,遥遥望着宫门,等着接女儿回家。
奉行心中一暖,解桑情绪欠佳,回家休养好过独守在覃家宅院睹物伤怀。
他们来得及时。
送走解桑,便有呼声传来。琥珀捧着柄纸伞赶来,道是太子所赠。
她离宫时带了两柄伞,一柄在逃筝手里,一柄刚刚给了解桑,现只剩下一把。
风大雨大,两人同伞只会两人同淋雨。
她自己没在意过这些。往日伞没带够,就和逃筝抱成一团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还不忘扯皮耍赖,互相催着对方抽出手来撑伞,最终就是两人全都湿透。解桑父母忧心女儿,疏忽了这点,走时没多留柄伞给她。
“帮我谢谢表哥。”奉行收下伞,拿在手中把玩,不禁疑惑:“你说赵结心细至此,怎么就让沈宜芳在他眼皮子底下红杏出墙了?”
逃筝摇摇头。
奉行喃喃:“或许,是默许。”
逃筝问:“回家还是回宫?”
“走吧,回家。”
两人没有套车唤轿,各自撑柄伞走上京城街巷。路程近半时,街上来了辆马车,激起几滴积雨,在她们身旁停住。
唰——
马车门帘被猛地拨开,露出其内的冷脸妇人。
次杏没好气地冲着奉行道:“还不上车?”
不等脚凳,奉行撑着车辕跳上马车,笑吟吟道:“还是杏姨疼我,不辞辛劳冒雨来接。”说完丢开纸伞,挽住次杏手臂,湿漉漉黏在次杏身上。
“别同我卖乖。太子傍晚送了信儿来。”次杏冷笑道,“归殿下好大的本事,白日搅得京城不得安宁,夜里搅得皇宫天翻地覆。覃月恒究竟怎么回事?”
奉行避而不答,当即软绵绵趴在次杏肩膀上,悄悄给逃筝递眼色,恹恹叹息道:“杏姨,我有些不舒服。”
逃筝适时惊讶:“昨夜今夕淋了两轮的雨,受了整日的风,可别是染上风寒了。”
“这怎么了得!”次杏顿时慌了神,全然忘了追究她的胡闹,“快把衣裳换了。”说着从车座下扯出个包袱,抖出其内干洁的新衣。
“倒不是病。”奉行提振精神,褪去湿淋淋的外衫,裹上新衣,揉揉鼻子好奇道:“杏姨当年在宫里当差,可有见过赵结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