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
台上的杜丽娘妆容精致,柳枝一般又软又嫩的柔夷半露在红粉金丝的袖口,缠缠绵绵地哀诉衷肠。
台下大十几排黄木梨座椅没有人,只有第一排坐了三女一男。
戴着圆框眼镜的管事送来果盘,点头哈腰地对最左边烫了时下最为时髦的大波浪卷发的女人说:“乔大奶奶,今日这一出戏唱的好听吗?”
顾盼梦,也就是乔大奶奶,巴掌大的鹅蛋脸白白净净,两缕碎发斜别在耳鬓,纤细平直的柳叶眉在尾部被刻意削出了眉峰,平添了三分英气。至于一双眼睛是大是小,是冷若冰霜还是含情脉脉,全都藏在一副小圆框纯黑墨镜底下。
顾盼梦把手里攥着的一把瓜子撒在桌子上,两片淡粉薄唇轻启:“台上娘子唱得嗓门太尖了,又透着一股子丧气。没想到京城里头的人都爱听这种戏,我是喜欢不起来。”
“哎哟!真是罪过,新来的不知道大奶奶的规矩。您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调教,您下次来听保准满意!为表歉意,今日您几位的茶水我请了。”管事赶紧把腰弯得更低了。
顾盼梦旁边的乔二奶奶拎着青绿色手帕,遮遮掩掩地笑了笑。
“孙甘棠,我说的有什么好笑的地方?”顾盼梦右手撑住下巴,左手抬起来朝前面挥了挥,“管事的,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你性子火辣,自然不喜欢天人相隔的苦情戏。真要随了你的性子,请十几个唱工老生,和长板大鼓,唱‘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硬生生唱出帝王将相的霸气来,倒成了丑角了。”乔二奶奶孙甘棠拈了颗瓜子,用保养得极好的葱玉手指,细细掰开瓜子壳,拈出里面的果肉来,吃完之后手在做工极为精良的江南绸裙上来回抹了两回,擦去了瓜子碎。
“丑角也比哭天哭地强。”顾盼梦毫不遮掩地打了个哈欠。
“两位姐姐,我们下午到城南桥新开的牌馆玩吧!” 乔三奶奶赵苓兰弯下腰,俏皮地侧头看向顾盼梦和孙甘棠,齐耳的短发随着赵芩兰的动作而左右轻轻晃动。
赵芩兰穿着天蓝色大襟袄,衣领绣了一圈白兰花,底下配了一条灰色百褶裙和黑丝袜,鞋子则是当下最为时髦的圆头黑漆皮鞋,浑然一副女中学生的模样。但她自从嫁给乔家之后就没有再读书了,现在不过偶尔到韵芸女史学会读些诗书,只求不生疏了文字。
“牌局要四个人才能打起来,我们三个人怎么玩?”顾盼梦说。
“不是还有周哥哥…”
“三太太,今日下午我要给乔将军做汇报,不能陪你们一块去了,周家的二太太今天下午有空,她可以陪你们一块玩。另外,我会吩咐白秘书安排好车马,保管你们吃好、喝好、玩好。”周玄玉穿了一身笔挺的深蓝西装。他刚好坐在天窗檐边上,于是一半身子在天空打下来的光之中,一半身子在灰暗当中。他说完站起身,左臂搭着西装外套,挺拔的肩背让一米九的身高看起来更为拔尖,嘴角带笑,眉眼温润如玉。
话都说到这功夫了,也没什么可以挽留的余地。赵芩兰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地坐回原位,她不想冲周玄玉发火,可是心里因为败了兴致而窝火,脸上一副兴致厌厌的表情。
“小兰,上次我做的桂花糕你尝过了吗?”
“尝过了,很好吃,像我姆妈做的味道。”
“喜欢就好,我今天做了点,已经交给白秘书了,今天下午玩累了,吃点桂花糕安神养胃。今天晚上我陪你到城东的酒馆听说书去。”
“一言为定!”
“大太太和二太太想去吗?”
“夜里风寒,更不要说在水上听,我不乐意去,你们两个去了也勿要贪玩,当心着凉了。”
“知道了二姐姐!”
淮州城里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是易先生亲派的301军情局的局长乔宗琼。
乔宗琼的耳目遍布全国各地,即便是京城里头的那些大人物白天和黑夜见的每一个人,只要他乐意,掘地三尺的秘密都可以挖出来。
如果被调查的人狡猾无比、卑鄙异常,是一只四处打洞的地鼠呢?
乔宗琼手上有一连串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刑罚,可以让任何活着的人一吐为快。如果对方真的想留着一口气走出301军情局,那就必须说出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或者,人走可以,命得留下!
乔宗琼之为人,之计谋,之手段,让他在二十三岁便成了易先生身边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当上了301军情局的一把手。
他来淮州的第一周便拿下了当地望族孙家的大女儿孙甘棠,二奶奶进门没过两个月又娶了外地豪商的千金赵芩兰。一家人现在住在淮州白水河河岸的别墅,青山环绕,绿树成荫,繁花似锦。
大太太冷傲如梅,二太太淡若似莲,三太太清新如菊,可真要说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人,是周玄玉。
周玄玉,是整个军情局心知肚明的乔家四太太。
此时周玄玉正在办公室。
乔宗琼知道周玄玉会在办公室,因为今天下午周玄玉要向他汇报码头清查情况。于是乔宗琼刚开完会,就立马往办公室走,
推开门走进办公室之前,乔宗琼理了理衣领。
周玄玉背对着房门,手里拿了几份文件,凝神定睛地低头看,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房间里进来了人。
乔宗琼看着周玄玉结实、细长又光洁的后脖颈,心里酥酥麻麻。
脖子是人身上最关键,也最脆弱的地方,只要两手并拢、握紧,捏住气管,人就没办法呼吸了。周玄玉愿意露出他的后脖子,说明他觉得这个地方十分安全,完全不设防。
相信自己被人信任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乔宗琼莫名很感动,他很久没有相信别人,也很久没有被人相信了。
在危机四伏、人人自危的年代,周玄玉就像戈壁滩里的一片绿洲,海洋里的一根浮木,牵引着他不至于坠入暗无天日的地狱。
乔宗琼从身后抱住周玄玉,脸贴在轻薄的白衬衣上,周玄玉的体温烘暖了衣服,仔细嗅闻还有若隐若现的白兰花的味道。
“进门也没说一声?吓我一跳。”周玄玉放下文件,两只手握住乔宗琼的手腕。
周玄玉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格外白皙光洁,唯独两只手粗糙不已,左右两边的掌心有厚厚的老茧,像铁板一样。
“你的手怎么还是那么扎?天天坐办公室打字的人,手反倒完全是个干体力活的苦工了!”
“我怎么不是苦工啊?”周玄玉转过身来,颔首看向乔宗琼。虽然乔宗琼有一米八的个子,但在周玄玉面前不免低了一个头。“天天要伺候我家的大祖宗。”
周玄玉在乔宗琼的耳边轻声说,“咱俩进屋聊?我有要紧的事汇报。”
屋外风景正好,阳光和煦,春景借着光亮走进屋里,照在乔宗琼的耳朵尖上,照得耳朵透明,几乎可以看见红润的血管。
乔宗琼没说话,周玄玉便半搂着人进了办公室书柜后面的暗屋。
穿着厚重笔挺的军制服的乔宗琼,和脱下衣服之后的乔宗琼截然是两个人。无论他在外面有多镇静自若、运筹帷幄,在屋里头,在只剩下他们两个的世界尽头,乔宗琼是乖巧、羞赧乃至怯懦的。他就像一朵只开在深夜丛林之中的昙花,稍不留神便错过了绽放的一瞬。
为了迎来乔宗琼纵情绽放的这一刻,周玄玉像一个忠诚的花匠,埋头耕耘,精心雕琢,仔细浇灌,弄得大汗淋漓。
乔宗琼是一个完美的恋人,除了一个缺点——他从不接吻。
无论周玄玉在何种时刻,无论他的神识几经涣散,不知所以,只要周玄玉的唇碰到他的嘴角,他就咬紧牙关,说什么也不松嘴,除了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
没了面上的功夫,趣味要减去一大半。
周玄玉总是笑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固执如立牌坊的寡妇。
两个钟头过后,乔宗琼躺在周玄玉的怀里,瞳孔扩散地很大,一双纯黑色的眸子几乎填满了眼白,定定看着窗户外面随风摇荡的绿枝,一动不动,除了胸脯上下起伏。
周玄玉深情地、不舍地滑过乔宗琼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喉口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恶心,只能用舌头抵住上腭,勉强压制下去。趁乔宗琼背对过去,周玄玉耷拉下眼皮,琥珀色的眼睛里,似水的柔情瞬间消失无形,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憎恶与愤怒。
他厌恶乔宗琼这样卑劣至极的害虫!每天晚上,他扣住那残杀虐待了多少同志的双手,心里都要暗自诅咒这个恶魔的手被割去了好。
但是他不能出声,不能露相,必须眉目传情,装成一个身份清白、毫无头脑和城府的年轻人,是乔宗琼的私人秘书。
他是埋藏在敌人内部的地雷,是传递情报的驿站,是隐在黑暗中的白,是同志们口中的“老鬼”。
“这两天家里面的事情你多操点心。”乔宗琼开口说道,“我要出去几天,三天后回来。”
周玄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乔宗琼慵懒地转过身来,半抬眼皮看着周玄玉。“你有情绪了?”
“局长大人要出城办事,我能有什么情绪?三日后我过生,局长大人不可能不知道,即便这样局长还要出去,没有随便派个人出去应付,说明是件大事,我就更不敢开口叫局长留下来陪我过生日了。”周玄玉说完嘴巴往下撇了撇,又往上提了提,努力掩盖脸上的失落。
乔宗琼伸手摸了摸周玄玉额头边上细碎的绒毛,周玄玉没有动,任由乔宗琼揉乱头发,他知道这样会让乔宗琼心情变好。
乔宗琼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鼻尖紧张的肉松了下来,甚至眼角都带了轻松、愉悦的笑意。
也许是乔宗琼太高兴了,以至于忘记了机密的含义是不能告诉无关人员,或者是太笃定接下来的任务会顺利无虞,以至于忘记周玄玉知情而产生的变数。总之,乔宗琼在周玄玉俯首啄吻他的胸口的时候,告诉了周玄玉一个惊天大秘密。
西北边要来人到淮州了,来的人不是一般的小喽喽,而是一条可以立刻可以要挟西北势力撤出南方的大鱼。
电报员在一天前截获得情报,除了电报员和乔宗琼之外,周玄玉是唯一一个知道这则消息的人。
乔宗琼说完,抬头平静地凝视周玄玉的眉头,两人距离之近足以让他看清周玄玉根根分明的英气的眉毛。
一个人的眼睛会说谎,眉毛则不会,因为控制眼睛的血肉在面子里面,而眉毛的肌肉在面子外面,当一个人真正关心的消息出现时,眼睛里头的情绪可以被大脑掩盖得非常完美,但眉毛上挑还是下垂,皱起还是松开,几乎无法在一瞬间进行修正。
周玄玉的眉毛没有动,只是倒头趴在乔宗琼的胸前,闷笑了三四声。
“局长这哪是在告诉我好消息,分明是在考验我呀!如果有人走漏了风声,三天之后您没捉到人,我简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还有电报员,你俩一块儿进小黑屋,我没日没夜审问你们两个,迟早有一个得吐出来东西。”
“我有什么东西好吐的?”周玄玉的脑袋蹭了蹭乔宗琼的胸口,乔宗琼强劲有力的心跳从肋骨架里传到周玄玉的耳朵里。“我浑身上下唯一能入得了局长眼的就只有一颗只为您而跳动的心。”
“你别恶心我了。”乔宗琼拨开周玄玉的脑袋,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此时办公室的电话铃响,尖锐的声音甚至让窗外的枝叶无风自动。
乔宗琼披了外套出去,嗯嗯哼哼接完电话,没说什么要紧的消息。
扣下电话后,乔宗琼回到床边开始穿裤子。
周玄玉卧在床上,胳膊撑起上身,眼巴巴望着乔宗琼。
“离下班还有一会儿,你再休息会儿,我有事情办。晚上去德亨酒店吃?”
“我答应小兰今晚去河上看戏。”
“吃完饭再去。”乔宗琼怎么都系不好领带,烦躁地把质地极好的墨蓝条纹领带捏成团扔到床脚。
周玄玉无奈捡起领带,抚平褶皱,轻声对乔宗琼说:“过来,我帮你系,走得再急也要注意形象,你这么大的官,更要在乎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