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开始崇拜乌鸦的?
周玄玉不记得了,也许是六年前,他任务失败,被下了死刑,他头上套着黑布袋子,双手双脚捆着铁链子,扔在草原上半跪等死。他听见枪上膛清脆的咔嚓声,但枪响之后,迎接他的不是死神,而是两只有力的大手,把他扛在肩上,放进船里。
“船停了之后从码头西行两百米,找福顺酒楼的老板,就说是北边来的客人,歇歇脚,问有没有楼上的房间休息一晚。之后组织会有人联系你。”
他的手被塞进了一把小刀。刀没开刃,钝得很,等他解开手上的绳索,摘下头套,小船已驰行几十里路。
苍茫的草原上月色如水,粼粼的水波拍打着船舷,沾了夜露的草木随群星闪耀,芳草的味道混合着土壤的酸味散在风中,一切都是白茫茫、晶莹莹,可是一个人都没有。
后来他回到组织,才知道救他的人代号乌鸦。他申请查阅乌鸦的档案却被驳回。
“那是最高机密。”档案室的人告诉他。
周玄玉泪流满面,他知道最高级别的保密意味着乌鸦执行的是最危险的工作,他在与死神共舞,在枪林弹雨中试图窃取胜利的火种。
之后周玄玉又一次在任务中遇到了乌鸦,那是在瀛洲人开的酒楼,满屋子颓废糜乱的遗唐风气。在呛人的烟酒气味中,他嗅到了熟悉的香味,清冽的雪后青松的味道,从薄薄的纸拉门背后飘过来。一个俊朗的背影在烛光中时而站起,时而坐下,时而移动。
周玄玉没有推开那扇门,他知道推开门对他们两个的任务都没有帮助,甚至会导致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再之后呢?周玄玉只在细窄的联络纸条上、组织的颁奖名单里、截取的机密情报中看见乌鸦的名字。乌鸦变成一个代号,一缕幽魂,悬浮在周玄玉的心中,留下一连串的疑问和寻而不得的忧愁。
在决定联络乌鸦之前,周玄玉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把会面地点设在西楼东南角的亭子,那里寂寥无人,视野空旷,如果有人埋伏躲藏也容易发现,回去的时候只消从西楼厕所后门绕一圈,就可以伪造成半夜解手,不会凭空生嫌疑。他掐准了拨动食堂指针的时机,刚好是前一天晚上食堂员工最后一趟换班,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行动。他甚至还在亭子的台阶上撒了一层细密的石灰粉,粉的颜色与灰白的台阶相同,不易察觉,却可以帮助他锁定乌鸦的真实身份。虽然他内心清楚乌鸦心思缜密远胜于他,而且一身易容功夫了得,他内心仍存有一线期盼,准确来说是侥幸,希望乌鸦放松戒心,满足他任务之外不该有的,却已压抑不住的情绪。
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整,距离接头约定时间还差二十八秒。
今夜云笼星月,朦胧的月华散落在亭子周围,草丛里三两只蟋蟀在??鸣叫,树木萧萧。
凉爽的风吹拂耳鬓,曲溪叮咚流淌,一股久违的清冽的雪松味道出现在空气中。
“老鬼,长话短说。”
周玄玉长袖底下的手捏成拳头,指甲几乎刺进肌肉当中。他的心在胸膛乱跳,多少个难眠的夜晚,只为今晚的会面。
他转过身,不经意一瞥,已经把乌鸦的身形记在心中。
乌鸦穿一身黑色西装,身形瘦削,即便加了海绵垫肩也看得出来三角肩头的形状,戴一顶宽沿黑毡帽,阴影完全遮盖了脸和脖子,手上也戴了黑牛皮手套,没有一丝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周玄玉唯一能知道的便是乌鸦和他差不多高,但鞋底塞了木邦的增高,所以实际应该比他矮些,但矮多少并不知道。
无法确定乌鸦的潜伏身份,周玄玉面上并没有显露出多少沮丧。他直接开口问:“乌鸦,你现在是谁?”
“不,我不能告诉你。”
周玄玉歪了歪头,他早该料到这个回答。
“那你,或者你的线人,明天在济世堂碰头收情报,做得到?”
“谁?”
“我见到了老莲,他现在化名孟百越,我希望可以让他把抓捕国王的情报带出去,让国王他们尽早改变计划,另外安排会议。”
“沧澜楼现在戒备森严,苍蝇都飞不出去,就算我能在外面安排人,你有什么理由放人出去?”
周玄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放到石桌上,里面装着半瓶白色粉末。
“泻药,明天我会在乔宗琼的饭里下药,他腹痛难忍,心神不宁,我提出派医生出去抓药,他应该会答应。”
“哦?那乔宗琼心思毒辣,胆子却没一只老鼠的大。他为什么不派人帮他买药?”
“因为我这药四分毒性,两个时辰之内不吃解药,则会肝肠寸断,流血不止。到时候说寻常医生不能抓药,要到药房亲自看人开方抓药。乔宗琼此人好面子,应该会应允。至于叫外面的大夫进楼里看病可能性更小,多一个人知晓楼里的事便多一分变数,乔宗琼不喜欢自己控制不了的东西。”
“你倒是对乔宗琼此人脾性了解深刻。”乌鸦笑了笑,“而且对他一点也不可惜下狠手。”
“乌鸦,你跟他交手多年,他手上沾了多少同胞的血你会不知道?我巴不得他立刻去死,下地狱,进油锅,千刀万剐才解恨!怎么会可惜他一条性命呢?”
“好,明日老莲到济世堂,说给沧澜楼的大人抓药,会有人带你们去单独的房间碰面。开门之事,我也会暗中帮助你,祝一切顺利。”
“祝一切顺利。”周玄玉与乌鸦告别,羡艳天地间的月光,可以肆无忌惮、名正言顺地碰触乌鸦的肩头、帽檐和腰背。而他只能在无边的溪水和原野中,痴望着乌鸦消失在月色之中。
周玄玉走到亭子的台阶处,石灰粉依旧蒙在石板之上。周玄玉勾起嘴角,笑中三分了然七分苦涩。
“果然,还是心思缜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