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守在帐外的吴博替他裹上披肩,“你的心太急了。”
纵然他信得过他主子的谋略,可毕竟不知对方的底细,今夜就取哈依人头,还是太冒进了。他就不应该打这个赌。
沈淮却收了笑意,只道:“留给我的机会不多了。”
吴博皱紧眉头:“什么意思?”
“我看大将军只是说说而已,时间一久,未必不会点这个头。”
他以为沈淮担心荀英不同意这门亲事。
沈淮抬手敲了他一记:“傻子,我是说,就我目前的身体状况,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在我死之前,我好歹要为荀安做点什么,你懂么?”
幼年服下恣睢也是万般无奈之举,少年体弱,家里人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而如今,恣睢虽然给了他一副内力深厚的身子,却也格外耗费他的精血。
他就像一盏油灯,凭一点残羹般的灯油耗着。迟早会迎来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这是吴博平生头一回听沈淮谈到自己的后事,尽管沈淮云淡风轻,就好像在陈述一件寻常事情。
吴博眼眶红了一圈,道:“大人,我从来没想过……”
“从来没想过我会死?”沈淮笑了,“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我难道特殊?”
“吴博,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就当我的眼睛,替我看着荀安。”
吴博别过脸道:“我不干。”
“反了你了,”沈淮气笑了,“这是我的遗言,懂不懂?日后若是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招惹荀安,你来我坟前告诉我,我夜里挂在这厮的房梁上盯着他睡,看他还敢不敢来招惹我的宝贝。”
吴博:“……”
沈淮玩笑话说够了,便问道:“可曾留意二皇子的去向?”
吴博点头。
沈淮见他表情有些古怪,于是道:“看清楚了,谁把他劫走的?”
吴博道:“纳葵。”
沈淮思忖片刻,说:“倒也是件好事。”
如此一来,他就全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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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壁悬崖间,山风呼呼作响。弯月高悬,于林间洒下一抹残败的阴影。
风是冷的,冻得人腿麻,荀安吞了口热酒,毒辣的酒刀子似的割他的胃,让他全身烧了起来,这才止住不抖。
方允河的兵正在下方与暗骑周旋,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荀安的一根弦崩到了现在。
“小将军,咱们正下方山凹处,有股冗南兵带着火石,目测有两百人。”
荀安听闻,森然一笑:“这是要烧山啊。”
手下听了,也笑:“咱们助他们一臂之力?”
荀安道:“让他们有来无回。”
“是。”
一阵夜风吹过,黑云遮住了月亮。暗中的人被悄悄抹了脖子。火却在此时烧了起来。
荀安注视着这一切,弓起身子正待要退,后背却冷不丁撞到一个人。那人的手顺势摸了过来,荀安不疑有他,反手一把匕首朝那人面门刺去,可对方四两拨千斤,不慌不忙地避开刀锋,温暖的大手瞬间叩住了他的手腕。
看清是谁后,匕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荀安皱眉:“你怎么来了?”
沈淮将人扯了过来,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不放心你,过来看看。吓着你了?”
荀安推开他:“不声不响站我背后,你是上赶着找揍。”
沈淮笑了:“要不你踹我一脚?”
“没这兴趣,”荀安道,“这周围全是他们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清都清不掉。”
沈淮道:“喊声好听的,我替你去解决。”
荀安不理会他:“倒也不用你出手。我看这股暗骑也是穷途末路了。方允河逼得紧,他们熬不过天亮。”
沈淮提醒他:“难道你没发觉,这股暗骑里,少了一个人吗?”
荀安意识到什么:“你说纳葵的情人?”
沈淮苦笑:“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经他这么提醒,荀安确实感到了不对。难道卓依藏在了别处?
沈淮道:“你猜猜看,此刻这位情人,他在哪里。”
荀安猛地看向沈淮,道:“你是说,他现在跟纳葵在一起?”
他抬头的动作太过突然,唇扫过沈淮的鼻尖,炽热的气息扑打在沈淮脸上。沈淮眼睫一动,闭眼吻住他的唇。
身下的荀安狠狠一怔。沈淮虽然吻得格外温柔缱绻,可手却狠狠叩住了他的脑袋,让他无路可退。
他们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荀安一把揪住沈淮的衣领,反过来咬他。
在月色被遮住的夜晚,两个人裹挟着最原始的冲动,互相撕咬着对方的唇舌。耳畔风声肆虐,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在如此隐蔽的一角,两个灵魂在互相慰藉,又互相博弈。
沈淮呼吸沉重地吻了许久。他的手滑落至荀安的腰间,却只能摸到对方坚不可摧的盔甲。
他怀中抱的是荀安,荀安的肩上却是天下。
风沙总有一天会侵蚀他的盔甲,磨损他的刀剑。他的荀安注定要在战场上走完自己呕心沥血的一生。也许从他穿进这本书里开始,命运的齿轮就悄悄开始转动。但唯一不变的,是荀安的存在。
沈淮眼眸晶亮,一枚银质铁环裹住荀安的左手手指。荀安抬眸:“这是什么?”
沈淮答道:“我的心。”
山谷火光四起。林中蓦然冲出一批人马,为首的方允河早已杀红了眼,甩着冗南人的头颅嘶吼:“随我一起杀进冗南大营,取下哈依首级!”
伴随着他的,是一群气壮山河的呼声:“杀进冗南大营,取下哈依首级——”
荀安的喉咙动了动,他突然道:“也许这场战事不用等到天亮。”
沈淮望着下面的滚滚硝烟:“嗯?”
“今日原不是我值夜,”荀安道,他摩挲着手指上的铁环,“待会结束后,跟我回帐内休息。”
他看向沈淮,目光闪烁着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吧?”
沈淮诧异的目光一闪而过,随即勾起唇道:“那我要事先问清楚了,你营里到底摆着几张床?”
荀安转头匆匆下山,丢给他一句话:
“你要几张就几张。”
沈淮狼似的盯着他那发红的耳尖,不由笑了。
今夜方允河立了头功,所有冗南暗骑都被包抄到涉山山谷,杀了个痛快。沈淮他们赶到时,方允河正带着尤二尤三清理战场。
方允河刚倒出鞋套里的血,就看见迎面向他走过来的荀安。他激动地走过去要抱他:“荀安!我帮了你个大忙,你要怎么感谢我?”
沈淮恰到好处地从二人中间经过,朝方允河一笑:“那就请你喝喜酒,怎么样?”
方允河:“……”
沈淮穿过二人,卸下一个冗南死尸的武器。这是一把磨得锋利的铁刀。可尽管磨得锋利,使用痕迹依旧很明显。而且从刀刃上大小不一的缺口看,这倒是像一把剔骨的屠刀。
方允河叹了一口气,走到沈淮身边:“这群暗骑,有的年纪都超过了70岁,有的却不足14岁。”
沈淮丢掉铁刀说:“咱们放出去的鱼饵,还没钓到大鱼。”
方允河接过手下递来的布擦手,神秘兮兮地说:“说到鱼饵,二皇子留了样东西,我还没来得及交给你。”
他说罢凑到沈淮耳边:“你让我单独跟荀安说会儿话,我就给你。”
沈淮皮笑肉不笑:“是径渊旧城的图纸吧。”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方允河皱起眉头,从怀里掏出图纸一把拍在他身上,“让我跟荀安单独待会儿能死啊!”
沈淮不睬他,打开图纸。方允河凑上来看:“二皇子把径渊图纸交给你,什么意思?”
一旁的荀安道:“如今的径渊十七城早已被冗南权贵糟蹋得不像样子。没有原来的图纸,我们进不了城。”
说罢,他略微转动了几下发胀的手腕。
沈淮敏锐捕捉,紧张地握住他的手:“荀安,你的手腕怎么了?”
方允河在一边学着沈淮的语气也问:“荀安,你的手腕怎么了?”
荀安看了方允河一眼,将手腕从沈淮的手中抽出来:
“没什么,护腕太紧,勒得慌。”
沈淮道:“回去用热水给你好好泡一泡。”
方允河也道:“回去用热水给你好好泡一泡。”
荀安:“……”
荀安问:“你方才同这群暗骑交手时,感觉怎么样?”
“乌合之众。”方允河评价道,“虽然训练有素,但毕竟没打过仗,看见我们还是露了怯。为首的那个也不怎样,被庞春一刀砍死了。”
荀安道:“他们是前几年过去的边境难民。”
方允河点头:“听说哈依手里有一支守备军很是棘手,现如今归他侄子纳葵管?”
“狼首骑兵”荀安道,“纳葵把他们训练得很好。前几日同他们交锋时,他们的弓箭手一箭射穿了卢霄的左眼。”
“什么!竟然如此嚣张?”方允河心疼地叫嚷,“我倒要会会这支狗头军,给我们小卢报仇。”
“现下当务之急,是要见一个人。”沈淮看向荀安。
“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
荀安问:“谁。”
“卓依。”
一阵沉默。
沉默中传来方允河疑惑的声音:“卓依是谁?”
荀安皱紧眉头道:“沈淮,你想清楚了,凭他和纳葵的关系,你若想见他,必定会见到纳葵。有多凶险,你心里清楚。”
“你担心我?”沈淮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的宝贝今晚这是……开花了?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中方允河依旧疑惑:“谁来告诉我卓依是谁?他和纳葵又是什么关系?”
沈淮终于忍不住,摁住他的脸推开他,草草地说:
“就是我和荀安的关系。”
他的内力深沉,方允河被他推得鼻子一痛。
荀安跟在沈淮后面一言不发地走。月色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方允河这才反应过来,怒道:
“说清楚姓沈的,你跟荀安已经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