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法子?”冯兰若问。
吴方倒是平静,指指正在输送内功的小厮,道:“我没法子,但他一定有法子。”
“为什么?”
吴方道:“以此人心机手段,他既然带我们来南郊,就必定会在南郊留下退路。”
冯兰若恍然大悟——多闯了几十年江湖的人,果然比她聪明。
殷必达耳力极好,听到吴正二人的对话,立刻分出神来冲小厮喊到:“兄弟,你且歇会儿,这些小贼,我没有内力也能应付一阵子。”
那小厮原本全神贯注屏息运气,听殷必达这样讲,方缓缓合拢双掌,气收丹田,之后摇头道:“原本是有退路的,现在,只有死路了。”
吴正:“此话怎讲?”
小厮道:“昨晚南郊的一片大火,本是我准备的退路。”
不必再解释,众人已是了然。
吴州气候干燥,小厮早就在南郊树林备下点火之物,届时对方兵马再多,也奈何不了一场大火。可谁知,昨夜鸣笳和吴方在此比武,因内功太强引燃了这些火石火油,不但自己送了命,更把可燃物燃烧一空,绝了他们众人今日的退路。
造化弄人。六岁的冯兰若第一次直观的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那也不对。”吴正道,“你若放火,我们亦会遭殃,届时又该如何?”
小厮指向悬崖,道:“喏,我在那藏了三十只飞虎爪,你们身手都不错,借助这飞虎爪到悬崖深处躲一阵不就行了。”
“这悬崖多深?”冯兰若问。
“深不见底”小厮道,“我也觉得放火烧林子有损阴德,用这主意之前也想过别的法子。可是这悬崖,没有万丈,也有千丈,非但陡峭,还寸草不生,活不了的。”
“那也不怕。”冯兰若抢着说,“我听的故事里,武林人掉下悬崖,就从来没有摔得死过。大不了我们一闭眼直接跳下去,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到什么武林秘籍。”
“娃娃莫要天真,不是摔下悬崖去死不了人,只是摔死的人进不了故事里。”小厮道。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什么,对冯兰若道:“其实你死不了。那个梅英,是鸣笳的同年。虽然讨厌,但人不坏,你一个小儿,又不在朝廷的捕杀名单上。一会儿等我们都死了,你就抱着鸣笳的尸骨哇哇大哭,梅英问起来,你就说说你是鸣笳的朋友,是不小心被卷进来的,他肯定不会杀你。”
“我不!”此刻冯兰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江湖属性大爆发,叫嚷道,“他杀英雄,就不是好人。我需找他报仇才对,怎能在他眼前苟且偷生?”
恰在这时,体力已经快要耗尽的殷必达大喊一声:“后生,你若没法子了,就快来助我,我要守不住了。”
“这就来!”那小厮赶紧盘腿坐好,再次准备运功。
也是在这时候,吴正拉住小厮,悄悄说了一句:“你亦不在朝廷通缉名单上,不用跟他们死拼。”
小厮摇摇头:“我有必须要死的理由。”
说着,他再一次开始运功,专心辅助殷必达。
冯兰若突然抬头道:“吴大侠,我想明白了。大不了,我一会儿就跟你们一起死了,和大侠死在一起,我也算是当了大侠。”
吴正不接她的茬,而是望着殷必达,说:“我们这些人里,就属我派掌门吴方,和恒山派殷必达最厉害。吴方掌门的掌法,我们已然见不到了。殷必达的剑法,再过一个时辰,大概也要绝迹江湖了。小娃娃,趁着还有机会,仔细瞧瞧殷必达的恒山剑吧。”
远处,正在厮杀的殷必达似乎听到了吴正的声音,他突然腾出手来正了正衣襟,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之后,他陡然转换招式、放慢速度,一边御敌大吼:“恒山剑法第一式,迎风挥扇!左手握剑指,左脚后撤,弓步屈膝……”
“第二式,金花落地,左脚蹬地,右脚虚部向前,右手以腕为轴,剑尖前挑……”
冯兰若看痴了,不自觉的捡起一根棍子握在手里,站起身来模仿殷必达的身法。
“最后一式,天地白驹……收!”
冯兰若跟着殷必达的招式,“剑”收腰间,上步收势,并步还原,一套动作完成后,才感到体力有些透支。
恰在这时,只听殷必达朗声道:“二十二年前,你沈家朝廷杀我七百三十八名恒山弟子,灭我师门。时至今日,我已杀足沈家走狗七百三十八名。师父,我派大仇得报,徒儿我,终于有脸来见您了!”
他说罢,翻转手腕,先是打了一个极漂亮的剑花,旋即,竟将剑尖狠狠刺入自己心脏。
“师父,徒儿终于能回归师门了……”
冯兰若的看着殷必达的尸首,惊诧之余,脑中突然闪过盲爷爷说的话:“娃娃,你还小,没必要急着知道结局。”
她尚有时间胡思乱想,那小厮却喘着粗气急忙忙跑了过来:“吴长老,冯姑娘,此前殷大侠一番猛攻,东北方向的兵力已经有些薄弱,小生一丝真气尚在,你二人跟着我,说不定有机会东北方向拼杀出去。”
吴正摇摇头:“不必了,我这一条老命,不值得。”
那小厮还想说些什么,吴正却道:“我知道你的门派,那个门派的弟子,都爱穿白衣,还都是风流倜傥、旷达不羁之辈,想当年,你们派那些年轻人在江湖上横冲直撞,可招女孩子喜欢了。”
小厮怔了怔,有句话卡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来。
吴正年过七旬,早就有了堪破世事的能力,小厮想说什么,他也能,猜个大概。
他笑道:“常山派的弟子脾气都不小,当年,你我两派可没少打仗,我掌门和你家老掌门还单挑过呢,不过他败了。我那时候脾气也大,心里想,我一定要好好学武,练成了,一定要把你家掌门打的跪地求饶。”
“还有你家小掌门,少年天才,最最顽劣,我本以为,他是个最不能隐忍苟活之人,是我错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少年人,如若你能活着出去,给你家小掌门带句话:二十年间掌舵于暗夜,他比我们都厉害,常山派,服气了。”
小厮一边抵御厮杀,一边急道:“吴长老,这些话您留着亲自说。但凡我有一口气在,我一定带你们杀出去。”
吴正却已经不再看他,而是跟冯兰若说:“小娃娃,盟主弟子出行会佩戴黄金令牌,但是你没有,所以你不是盟主的关门弟子。你究竟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事已至此,冯兰若再装下去早就没了意义,她如实相告:“我是平崛县人士。我想当大侠,所以要去京城大武宗学武。”
吴正道:“很好,去大武宗,这是对的。”
冯兰若疑惑的看着他:按理说,他该恨大武宗才对啊。
吴正挥掌,四两拨千斤的挡开了正要接近他们的几个士兵,把冯兰若护在身边,问:“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拜你?”
冯兰若:“因为他们以为我是武林盟主的弟子?”
吴正道:“他们哪有那么守礼,老盟主的女儿戚无言为皇室卖命,他们不跟从。老盟主的弟子谢长东领着江湖遗老遗少去西边建了个小朝廷,他们也不跟着。就算你真的是老盟主的关门弟子,他们也没有必要拜你。”
“为何还是拜我了?”
“因为你记得他们,也认可他们所创造的那个时代。就算你是个假的,通过拜你,还是可以让他们找回当年的感觉。我们这些人,从一代大侠,沦落到社会异端,究其根本,我们只是被困在了我们所喜欢的那个时代。”
“那是个怎样的时代哟?那时候,狼烟四起,民不聊生,英雄有用武之地,成名只在一夜之间。那时候,我们这些人都是英雄,甚至,很多人都是称霸一方的王。那种感觉,是会上瘾的。”
冯兰若听的懵懵懂懂,见有将士冲她扑过来,她鬼使神差的拿着刚捡来的剑使了一招迎风挥扇,那剑,也鬼使神差的刺伤了那个将士。
她自己都没有想过恒山剑法威力如此强大,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吴正看到这一幕,却露出惊喜神色。
“小娃娃,你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但是,属于你的时代才刚刚开始。你,必须得活下去。”
说到这里,吴正突然严肃起来,他从袖口掏出半部经书,趁人不备,把它塞进冯兰若怀里:“小娃娃,我看你投缘,送你个礼物。等我们都死了,你再打开看。”
他说完,夺过冯兰若手里的那把剑,把剑架在了冯兰若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