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立国,崇元十五年,禹州。
南昭迎来初雪,恰逢崇元帝寿喜,大敕天下,减税减赋,百官朝拜,万民恭贺。
萧见瑄也紧赶慢赶地来金陵祝贺拜礼。
“嗖!”
箭来得很突然,却直指萧见瑄的马车。
剑光掠影,一抹黑色惊起一波亮白的光影。
箭羽被长剑斩断。
一转头的时间,护卫们动作极快,远处的暗箭被齐齐折断,以萧见瑄的马车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可攻可守的星阵,手紧紧握住长剑,蓄势待发。
她身旁的雾厌愤愤开口,“主子还没踏进金陵城,就连遭三次刺杀,这群人实在过分!”
雪离默不作声,从袖中抽出一柄软缅刀,刀身颤动着,刀锋是寒蓝之色,凝眉握刀颇像斑斓毒蛇,护在萧见瑄身前。
冷宫皇子也是皇子,再不受宠也是威胁。
萧见瑄轻笑,她自小被便宜娘隐瞒性别,送到古庙,女扮男装十五年,平安无事。如今想重新回到金陵城,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权势,自然是要踩着他人的血肉,走上去。
上一世确实是踩着万人尸骨走上去的。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小了下去。
萧见瑄拖着繁复的华袍,挑起白帘,走了出去,身旁的婢女也紧跟着。
挂在马车上的铜铃被寒夜的冷风再次浮动,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而马车之下,刺杀之人的尸骨把白雪染红,萧见瑄漫不经心地绕过暗卫铺好的盾牌。
箭雨突如其来,速度极快,雪离的脸一白,就连离萧见瑄最近的雾厌都没反应过来。
“砰!”
箭羽没入肩头长袍,一点一点地浸染上了她的血。
萧见瑄愣了一瞬,眼神冷淡,嘴角依旧噙着笑意,修长纤瘦的手骨轻轻拂过箭支,突然用力掰断。
给崇元帝的贺礼有了。
雾厌迅速拿出金疮粉,暗卫再次形成保护圈,把萧见瑄送上马车。
萧见瑄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是惨白一片,雾厌恨铁不成钢地无从下手,“主子明明能躲开,为什么偏要挨这一箭。”
清秀的脸上全是疑问与慌张。
萧见瑄额头上满是冷汗,手里还攥着另一截箭支,气虚道,“闭嘴。”
她颤着手,把外袍脱下,血水浸染中衣,再不好好止血,她便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眉头一拧,运作真气,将射在她肩头的箭头逼了出去。
“噗!”
萧见瑄吐出一大口黑血,雾厌拿着金疮粉赶紧给她撒上,又用扯断一块白衣给萧见瑄缠好。
忙完之后,两个人汗涔涔地靠在一起。
萧见瑄透过车帘,看到一侍卫在处理被反刺杀的刺客们的尸体时,腰间无意般地掉出一块黑布。
六皇子被毒箭刺中的消息在金陵城不胫而走。
三日后。
金陵城。
新雪逢吉,热闹非凡。
红墙绿瓦,琼楼高阁,层叠穹顶。
皇朝宫殿巍峨如壮阔的高山,但从里面望,方方正正的,卷着残星一角,掺着无尽的黑夜下,只剩下被圈禁起来的天涯一角。
皇家护卫披甲开道,重伤的萧见瑄悠悠从中间走过,玄衣宽袍,走在白石阶上,冷得人骨髓发颤。
晴空万里,甚至有白鸟掠过的细碎的风声,落在紫竹林上,敲醒了南昭的第一钟。
偌大的殿堂,所有朝臣都沉着一口气。
萧见瑄上前跪拜,“父皇安好,儿臣特意带来江南寺庙中唯一的舍利子,为君上贺喜,海晏河清,与民同乐。”
身旁的小太监拿着木盒子给崇元帝端上。
崇元帝虽已登耳顺之年,但头发依旧乌黑,不见老态,看了一眼晶莹剔透的舍利子,笑起来也中气十足,“见瑄有心,这么多年苦守寒庙,为万民祈福,你也有功。”
此话一出,官袍朝臣心皆一惊颤。
“儿臣应尽之责。”萧见瑄再拜。
崇元帝面上的喜色逐渐消散,看着萧见瑄那张与晚儿相似七八分的脸,有一瞬透过萧见瑄看到了那个依偎在他臂弯的少女,跳脱地缠着他,“元哥哥,我就要白牡丹。”
“咳。”
“听闻见瑄路上屡遭盗贼刺杀,这一行定是劳累不堪,孤赏赐你百亩良田,黄金万两,再赐你金陵良宅一座,好生安顿。”
话完,便摆手散朝。
百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战战兢兢地向萧见瑄投去好奇的目光,都在心底腹诽,这六皇子受了一箭,就能得到良田宅院和黄金万两,果真不简单。
萧见瑄却被身边的小太监引进后宫,一路金玉宝珠叮铃作响,鲛人纱更是飘逸无双。
说是仙境都不为过。
萧见瑄却淡淡地扫了一眼,就没了兴趣,心里摇头不满,五年后的宫殿比这气派多了。
崇元帝书房,一色的白玉古釉的瓷器压着鲛人纱帘,鱼嘴铜炉冒着清冽的檀香,就连窗边的书桌都是金玉软绵堆成的。
崇元帝卸下朝堂上的伪装,阴沉着脸,看着萧见瑄,彷佛在透过萧见瑄在看另一个人,那双一模一样的碧水眸子。
“你和你母亲,很像。”
萧见瑄肩膀的伤口一颤,“儿臣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
这句话包含太多指责。
崇元帝怒极反笑,“你在怪孤?”
“儿臣不敢。”萧见瑄跪拜,垂下的眸眼闪过一丝阴翳。
“明日便去国子监学学规章礼仪,养养性子。”崇元帝冷冷道。
“儿臣遵旨。”萧见瑄乖乖叩谢。
萧见瑄被赶出来,便和雾厌雪离一起去了雪盈楼。
雪盈楼吵闹熙攘,说书先生在台子上继续摇扇子,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还趁机抿了一口水,眼眸扫过围在周围听戏喝彩的人,落在了一个很偏僻不易让人察觉的角落,有一个少年和两个少女,模样却个顶个的矜贵毓秀。
他的目光落在那玄衣赤袍的少年身上,见他松散地摇着折扇,腰间还佩着一块透莹的玉珏,成色漂亮极了。
绝对是个值钱货。
但那人像是病了很久,眉骨间的艳丽惊鸿却因羸弱蒙上了一层颓靡,泼墨般的发丝垂在身后,他眸眼像是蒙了一层沼泽云障,蒙蒙的,不像常人一般的黑白分明。
“南昭金陵紫金寺,听说遍地是金子,满眼珍珠宝玉,那可是金闪闪,亮晶晶,最是迷人眼的极乐之都。”说书的人笑道,“但坊间却有人传,紫金寺之所以如此得圣宠且香火经久不衰,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当朝皇上的第一个皇后周氏。”
“周氏?昭国的前身,大虞皇帝好像也是周氏。”一深衣少年惊道。
“没错!皇后周氏就是大虞长公主,也算是亡国公主。”说书人不禁唉声叹气,摇头扇扇子,甚是可惜的模样,“这位亡国公主,新朝之后,自昭国起就饱受朝臣争论,直到崇元三年,被打进冷宫,郁郁寡欢而终,结束她这多舛又妖冶的人生。”
他扯了扯嘴皮,继续道,“当年的紫金寺,是周皇后一手建立,一砖一瓦,精心挑选,之后我们皇上那可是捐了千万的香火,听说能烧个十年八年的。”
“皇上如此宠爱周皇后,为什么要突然废后?”另一个粉衣少女很是不解。
说书人哈哈大笑,“小姑娘想的简单,少年夫妻伉俪情深,中年帝后仇怨积累,即使皇上的宠恩隆盛,但总有消减的那一日,站在最高位上的人,哪个不是心硬如铁?”
那说书人说得更起劲了,“但周皇后虽被废后,六皇子却被皇上极为重视,封为亲王,赐万亩良田,百名仆人。”
萧见瑄都不知道自己被封了亲王,还有万亩良田。真敢编哪!
“只是六皇子性情乖张,脾气暴躁,身边的婢女换了一茬又一茬。”
“但听人说,他模样有八分像周皇后,钟灵绝秀,比一般人家的姑娘还要俊秀些。”
站在一旁的少女很是气愤,她神色不悦地瞪向说书人,还低下头,和玄莽赤袍少年抱怨些什么。
玄衣赤袍少年却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眉眼秀静,风神俊秀,靠着天窗,“雾厌,坐下。”
雾厌愤愤地坐下,“可是,殿下,他他……”
“他夸我好看呢。”
萧见瑄含着笑,完全没有传闻中的脾气暴躁,甚至听得津津乐道。
再听时,那说书人换了一个话题,“言归正传,紫金寺最闻名遐迩的还是他包治百病的丹药,听说今年的丹药被李家尚书买到了,那瘫痪的李家小儿子接着就订婚了,还是位世家嫡女。”
“真这么神!那不成仙丹了吗?”下面的灰袍青年惊讶又疑心道。
“可不就是仙丹,听小道消息,咱们陛下就是年年服用这仙丹,才到耳顺之年依旧生龙活虎。”旁边的蓝衣青年掩着嘴,低声说道。
一时之间,底下的众人都讨论不休,一个败兴的少年打破这个话题,“紫金寺的仙丹只给捐赠香火并德行高厚之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小屁孩就是年轻,紫金寺那可是大善人,他们说了,只要一家有一男子主动服兵役十年,便可得仙丹一枚。”旁边的壮汉十分得意道,“我家兄长去服兵役已经八年了,再过两年就可卸甲归田,得仙丹而安享晚年喽。”
“那可恭喜张兄,拿到仙丹后,可要给我们这群没见识的小人开开眼呀。”灰袍青年谄媚道。
红衣少年被怼得很不高兴,甩了甩袖子,嘲讽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十年九死无生,你家兄长指不定早埋在哪个乱葬岗了。”
“你!”那壮汉恼怒,抬手就要狠狠地落下,台下顿时乌泱泱闹腾腾的。
萧见瑄淡淡勾唇,没有说话,转身离开,雾厌和雪离紧跟着主子,雾厌询问,“主子,这天都黑了,要去哪呢?”
“紫金寺,去拿仙丹。”
紫金寺临水而建,江海浩渺,左邻青山,紫木檀香十里飘香,旁边的红枫,欲血张扬。
萧见瑄盯着那红枫,眉头紧皱,此时寒冬腊月,寻常红枫早已枯黄,而紫金寺旁的红枫,不仅没有枯黄掉落,还越发红艳。
雾厌和雪离上前敲门,萧见瑄往后看了看越出寺墙的桃树,趁着雾厌雪离和小僧交谈的空隙,一跃而跳,借着桃树的木枝,攀了上去。
月明当空,重叠的庙宇禅房坐落在繁盛的枝茂之间。
庭院内,红花招展,妖冶如血。
萧见瑄稳稳落地,向庭院中开得最红艳的花走去,心中的不适也到达了顶点。
急促的脚步声,和呜咽的吞咽声,随着夜风吹来。
“不要……呜呜”
萧见瑄听见声响,赶忙藏在桃树下,遮掩身子,露出一双眼睛,看到三四个小僧竟抓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最后把人关进柴房。
萧见瑄紧跟着这群小僧,他们绕过庭院又来到佛殿打坐。
巨大的金身佛像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向下倾斜,和蔼地微笑。
萧见瑄从青灯佛影中闻到一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浓重的檀香。
她退了出去,身形轻盈,回到柴房,小孩子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绢布,脸上全是哭渍,看到她时,神色紧绷。
大手一挥,萧见瑄把小孩身上的绳子挑开了,把人背在背上,还没走出去,就听出一道凌厉的破风声。
银针贴着萧见瑄的耳缝,刺进木桩上。
寒光冷刺,小男孩已经害怕得哭不出来了,萧见瑄背着个男童,运起轻功依旧躲闪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