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鸾宫灯火通明,更阑人静,只听得景泰蓝护甲敲在月牙扶手上头,一声又一声。
兰鸢瞧着一桌子的佳肴美馔,“娘娘,饭菜怕是凉了,奴婢拿下去热一热吧。”
席容皇贵妃有些倦然地侧侧身子,换了个姿势继续倚着,“等皇上往这边来了再热吧,不然味道都跑没了,紫藤呢,叫她去请皇上,怎么还没回来?”
“想是皇上有事耽搁了吧。”
“皇上把政务都交给魏晗烨了,还能有什么事儿。”
兰鸢声音压低了些,“娘娘,我中午去取月例银子的时候,听长乐宫的小太监说,皇上几天前刚召过几名西域客商问话,像是为着什么事儿,今早又召见了一次。”
席容皇贵妃闻言,倏地坐直身子,“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本宫。”
“娘娘一直在内务府忙乎烟姑娘嫁妆的事,那地方人多口杂的,奴婢也不敢说啊。”
“罢了,你明日去找长乐宫的李义仔细打听打听,他打小就伺候着皇上,对皇上的心思最是清楚,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来。”
“李公公不像是个好说话的,娘娘忘了,上次为着魏晗烨的婚事,娘娘就派人去找过他,可他一不收礼,二不松口,只怕难为我们所用。”
“礼嘛,还是要送的,好歹也不能得罪了他。”
兰鸢不屑道,“他再得宠,也不过就是一个阉人,娘娘何等尊贵,难道还顾忌他不成。”
席容皇贵妃转了转右手小指上的指甲套,端详着尖处一簇浓艳欲滴的烧蓝色,缓缓道,“这宫里头的有些人平时看起来不起眼,到了要紧的时候,却是有大用的。”
“可是他不领我们的情啊。”
“领不领是他的事,送不送是我们的事,何况,他也是个聪明人,早晚有一天会知道和本宫联手的好处。对了,我记得皇上跟前还有个叫杨,杨什么来着?”
“杨顺,他倒是对娘娘十分孝敬,隔三岔五就过来请安,不过杨公公也有自己的私心,听说他在宫外有个表弟,巴望着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呢。”
“这不正好,他这种趋炎附势的家伙,若是再没个私心,本宫倒不放心用了,你找人给父亲捎句话,就说得空挑个清闲的差事把他弟弟安排了。”
“是,奴婢明日就去办。”
“顺便再把本宫挑的那盒南珠给烟姑娘送去,对了,烟姑娘的帕子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奴婢这些日子借着宫里丢了东西的由头,派人将御花园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连个影儿都没瞧见。”
“既这么着,就不用再找了,都过去这么久了,估计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娘娘觉得,这事儿和东宫中宫有没有干系?”
“女孩子家丢了帕子,虽然有损名节,却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即便最后传开了,皇上也不至于为着这个毁了婚约,这种小打小闹的把戏,皇后才不会做,至于魏晗烨,那日我看他一脸惊异,也不像是事先知道的人,或许,这帕子就是丢了吧。”
“这么说,倒是烟姑娘自己不当心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又是第一次进宫,哪有不慌的,这也是人之常情,记得本宫第一次见着皇上的时候,连声音都是颤的,一晃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常言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她也是个有福气的,若不是丢了帕子,没准还真做不成太子妃。”
“她是有福的?奴婢瞧着倒未必,一个没亲没眷的孤女,不过是娘娘的一枚棋子罢了,皇后和太子都不待见她,娘娘虽然有心帮衬,手也伸不到东宫里头。将来无论怎样,烟姑娘都难逃一死,不过是早些晚些,死在谁手里的事儿。”
一阵冷风裹着兰鸢的尾音,从双交四椀菱花的窗格中间穿过,吹得窗下的大红牡丹陡然掉了几瓣,三三两两,横在地上,仿佛一滩血雨。
席容皇贵妃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她是我的棋子,那我又是谁的棋子?父亲的?母亲的?席容一族的?不慎著错,便似无常限至,扁鹊难医,说起来,我又比她高贵多少?”
兰鸢慌了神,连忙跪下请罪,“奴婢失言了,只是娘娘上有父母疼爱,中有皇上眷顾,下有公主承欢,哪里是她能比得了的。”
席容皇贵妃幽幽叹了口气,抬手紧了紧绣着如意式云头纹的琵琶襟,“在宫里呆久了,整个人都寒浸浸的,明明是四月的艳阳天,夜里的风还是这么凉,你去把窗子关上吧。”
兰鸢应了一声,起身去关窗子,恰从窗格中瞧见紫藤正一步步过来,她欢喜地迎了出去。
“紫藤,你可回来了,娘娘都等着急了。”
紫藤神色淡淡的,跟着兰鸢进来,回道,“娘娘不必再等了。”
“皇上从长乐宫出来了?”
“是。”
“出来就好,他累了一天了,兰鸢,快把膳食拿去热热。”
兰鸢应了一声,却被紫藤一把拉住,紫藤跪了下去,“皇上他去奉安宫看黛常在了。”
席容皇贵妃愣了一刻,痴痴盯着地上的牡丹花瓣出神。
兰鸢也跪了下去,“娘娘息怒啊,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席容皇贵妃倒是笑了,“本宫有什么好生气的,人是本宫举荐的,皇上肯去,本宫应该高兴才是,不过,本宫原以为皇上会先召幸怡贵人的,她家世好,人也漂亮,更是皇上自己相中的女子,尚未入宫就封了贵人,还赐了永和宫给她住。”
兰鸢道,“皇上倒是特意去过永和宫两次,只是怡贵人性子清高,见了皇上也不爱笑,皇上便不大去了。”
“你倒有心,这种事儿都打听得这么明白。”
“还不都是为了娘娘,要不奴婢打听这些做什么。”
席容皇贵妃不置可否,站起身来,“不必再热了,估摸着还没凉透,伺候本宫用膳吧。”
紫藤和兰鸢应声起来,一左一右扶她去用晚膳。
席容炎办事很快,兰鸢这边才递了消息出去,他就将杨顺的弟弟安排妥当了,杨顺自然十分感恩戴德,寻了个机会就来仪鸾宫给席容皇贵妃磕头。
“奴才自小家贫,爹娘为了一袋小米,把我送了进来,奴才是挨了一刀的玩意,世上就只剩这么一个亲人,偏偏还是个游手好闲的,娘娘的大恩大德,奴才永生不忘,以后甭管是上刀山下火海,娘娘但凡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您吱一声,奴才要有片刻犹豫,都不是人。”
“举手之劳而已,杨公公言重了,快起来,紫藤,赐座。”
杨公公连说了两句“不敢”,才挨着绣墩的边沿坐了。
席容皇贵妃倚着六合同春的缂丝帛枕,笑道,“公公今日清闲,不用在皇上跟前伺候着?”
“皇上在长乐宫歇中觉呢,奴才也就趁这会子功夫,才能赶着过来给娘娘磕头。”
“其实,磕不磕头原也不打紧,本宫更看重的是公公是否忠心。”
“奴才自然忠心。”
“那,公公忠于谁呢?”
“娘娘的意思是?”
“公公是个聪明人,本宫也不和你绕弯子了,昨个儿,皇上的中觉睡得不大安稳吧?”
杨公公眼皮一跳,斟酌着说道,“皇上昨个儿为着平乐公主的事,不大高兴。”
席容皇贵妃看他不往下说,也不催他,拣起黄地三彩折枝花果云龙纹盘中的一串樱桃,不急不缓打量了半晌,末了摘下一颗最为圆润的送入口中。
“公公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樱桃吧,奴才记得,皇上把今春摘下来的头一批樱桃全都送到娘娘宫里了。”
席容皇贵妃莞然一笑,“是啊,樱桃自古便被誉为‘百果第一枝’,自然是切将稀取贵,羞与众同荣,只是再好的东西,多了也是烦恼,本宫一个人如何享用的了这么多,最后只好单拣自己觉得赏心悦目的吃,剩下的或是赏人,或是制成果脯,倒也不算辜负。”[1]
“樱桃虽然难得,但在娘娘这里也不算什么珍馐,娘娘自然要挑上好的用。”
“不知公公喜欢什么样的樱桃?”
“奴才没见识,怕说出来惹娘娘笑话。”
“这有什么的,本宫又不是考才学,选官员,不过是同你聊着玩的,公公随便说说便是。”
“有一次,奴才办好了差事,讨了皇上的欢心,得了半盘子樱桃,哎呀,现在回味起来,那果子又大又甜,真真是个好东西,甭管它长成什么样,奴才都不会剩下一点。不过,娘娘若是让奴才选,奴才肯定会选个头最大,颜色最红的果子。”
杨公公说得眉飞色舞,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比划着,逗得旁边的紫藤和兰鸢都笑将起来。
席容皇贵妃摇着扇子嗤笑,“杨公公倒是个实诚人,其实公公说得也没错,只不过各花入各眼,本宫就和公公的想法不同,在本宫看来,个头大,颜色红的果子自然是好,只是,个头太大便会不宜入口,累着牙齿,颜色太红便会软了肉质,失了风味,所以,本宫最喜欢颜色规矩,品相匀圆的果子。”
“娘娘高见,奴才佩服。”
“果子如此,人亦如此,本宫选中的人未必是最出色的,但一定得是最忠心的,要不然,本宫宁可丢开了不吃,左右宫里的好果子有的是,本宫也不在乎那么一两颗不中用的果子,直接扔掉就是,杨公公,你说是不是?”
杨公公这才听明白她的意思,腿一软,顺着墩沿跪了下去,“娘娘放心,奴才虽然粗笨,但是一定忠心。”
席容皇贵妃也不扶他,轻轻拨弄着圆盘里剩下的樱桃,“只是不知,公公到底忠于谁呢?”
杨公公眼珠一转,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奴才虽在长乐宫当差,心却在娘娘的仪鸾宫。”
席容皇贵妃笑了笑,亲手将盘子递了过去,“公公若是喜欢吃樱桃,就常来本宫这里,从今日起,本宫在一日,公公的好日子便多一日。”
“谢娘娘赏。”杨公公双手捧过,又磕了一个头,“娘娘,有一个西域的客商说他曾在西域见过平乐公主,公主破衣烂衫,还被关在牲口住的棚子里,过得很不好,皇上听了震怒,打算立刻派遣使臣出使西域,还想命肃安王率军同往,令他务必带个说法回来。最要紧的是,那名客商提到平乐公主的际遇似乎和席容大人有关,不过他说到此处,皇上就让奴才去殿外候着了,剩下的话,奴才也没听见。”
席容皇贵妃往前欠了欠身子,急切道,“杨公公,你可知那个客商叫什么名字?”
杨公公努力回忆着,“似乎是姓刘,叫什么,奴才就不清楚了,只知道皇上让他住进了顺天客栈,还派了两个御前侍卫日夜保护他的安全。”
席容皇贵妃敛眉思忖片刻,笑道,“本宫知道了,还请公公平时在皇上身边多劳些神,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过来知会本宫一声。”
“娘娘放心,奴才一定留意,娘娘也不用将这些谣言放在心上。”
“嗯,时辰也不早了,一会儿皇上醒了,看不见你该问了,公公快回去吧。”
“那奴才先告退了。”
杨公公刚一出去,席容皇贵妃的脸色立时就冷了下来,紫藤给她斟了杯热茶,轻声道,“娘娘,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兰鸢也凑上前来,“娘娘,贤贵妃和淑妃一向交好,肃安王更是和平乐公主兄妹情深,只怕不好笼络。”
席容皇贵妃并不答话,一只手攥着帛枕,一只手死死握着茶杯,滚烫的茶水溢在手上都浑然不觉,半晌方道,“拿笔墨来。”
她写了半日,方才搁笔,将信纸对折两次,塞进红签书套,又用蜡油封好,递给紫藤,“将这封信速速交到父亲手上。”
“奴婢马上找人去办。”
席容皇贵妃取出自己的鎏金令牌,“不,这封信,你要亲手交到父亲手上。”
紫藤接过令牌,将信揣好,郑重地行了一礼,便快步出去了。
宰相府。
席容炎认真看了半晌,将信搁在火盆里头烧了,直到信的最后一角燃作飞灰,他才站起身来,对紫藤道,“让琰儿放心,这件事,我来办。”
紫藤坐了一刻,便告辞出去,席容炎又唤了寒星过来。
席容炎只说了一句话,“顺天客栈,刘言敬。”
寒星会意,抱剑称是。
“主公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了,你下去吧。”
寒星正要退下,忽听席容炎说道,“寒星,我提醒你一句,作为一个暗卫,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不该惦记的人别惦记,不该有的情意别有,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寒星面上一凛,垂首掩住神色,恭敬道,“属下知道。”
席容炎注视着他,神色渐渐缓和下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十岁上下就跟了我,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你都做得干净漂亮,我一直把你当作心腹,除了为着魏晗烨的事,我也从来没有苛责过你,我今日和你说这些,不是舍不得她,而是舍不得你。”
寒星闻言,心中一动,面上却并不显露分毫。
“我的确喜欢席容烟,也给过她选择,但她自己选了一条必死无疑的路,我也没奈何,说破天,女人不过就是件衣服,舍弃就舍弃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但你不同,你是难得的人才,又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寒星,我怎么能看着你走岔路呢。”
席容炎见他不吭声,只是静静听着,便又笑道,“我知道,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了这些念头也很正常,你若看准了哪家的女儿,尽管和我说,只要那女孩子家世清白,老实本分,我都依你,你若喜欢秦楼楚馆的那款就更容易了,以后去红翠馆直接报我的名号,一应花销都记在我的账上,你说好不好啊。”
寒星只作欢喜状,拱了拱手,“多谢主公。”
席容炎笑笑,“不用客气,但也悠着点,别耽误了正经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