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阁。
席容炎派人守住了烟雨阁的大门,不准她们出去。
外面的时光还在不紧不慢地流淌,而里面的枯叶落了一地,只能兀自书写着秋日的寂寥。
席容烟蹲在桃树下面,看着泥土里来来往往的蚂蚁出神。她被关在这个院子里已经七天了,她初时还为着不用早起请安而欢喜,可渐渐的,她只觉得无趣和烦闷,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的腿蹲得有些酸麻,只好直起身来慢慢揉着,正好瞧见敛秋抱着杌子过来。
席容烟看见敛秋,不由得有些头疼。
这些日子,敛秋成日家围着自己转,美名其曰,是按照夫人的吩咐办事。敛秋既然打了席容夫人的名号,席容烟总不能斥责敛秋吧,否则,这不是打了席容夫人的脸面吗。
即便席容夫人再怎么不喜欢敛秋,但若是脸面有损,她又岂会饶过并非自己所出的席容烟呢,因此,席容烟无可奈何,只能暂且忍耐着敛秋,想着找机会再磨一磨她的锐气。
敛秋把杌子放在离席容烟三四米远的地方,坐下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桃夭端着茶水从里屋出来,路过敛秋的时候,桃夭瞥她一眼,用鼻子哼出一口气来,“呦,好一个大闲人,端茶倒水不见你,扫洒庭除也不与你相干,成日家往姑娘跟前一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主子奶奶,惯是会享清福的人。”
敛秋不急不怒,淡淡一笑,“我来之前,夫人只吩咐了我一件事,那就是看好烟姑娘,咱们呀,各为其主,井水别犯河水。”
“那就劳烦敛秋姐姐往边上挪挪,别耽误咱们这些奴婢做事。姑娘喝不上茶倒是小事,若是弄脏了姐姐新换的这一件盘金绣葱黄缎子袄,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四儿正在廊下喂鸟,听见这话,鸟也不喂了,走过来笑道,“姑娘这些日子一直说闷,我想着,给姑娘买只金毛犬解闷,姑娘说好不好。”
“金毛犬?我怎么没听说过。我记得咱们府里,就只有周姨娘养了一只哈巴狗,四妹妹喜欢的打紧,常抱它出来玩儿。”
桃夭插嘴道,“我听说二少爷之前从西域弄了一只金毛犬回来,献给了夫人,夫人为着二少爷的孝心,还专门拨了一间屋子给它,正经养了几天,后来不知怎的又给送走了。”
四儿道,“敛秋姐姐不是夫人房里出来的吗,她肯定见过金毛犬,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敛秋姐姐何不和我们说说,这狗什么模样,什么性情。”
敛秋讥笑,“真是没见识,不过一条狗罢了,也稀罕成这个样儿。”
桃夭才要说话,却被四儿一把拉住。四儿围着敛秋转着圈说道,“姐姐跟着夫人,自然是见过世面的,同我们说上一说,也好叫我们涨涨见识。”
敛秋面上得意,清了清嗓子道,“金毛呢,色泽金黄,模样俊俏,最重要的是它温顺,衷心,夫人还是很喜欢的。不过夫人肃静惯了,一时不适应,养着养着就腻烦了。”
四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这样啊。”
席容烟便说,“也罢,院子里有一只鹦哥已经够了,若再来一条狗,就越发热闹了。”
四儿转到敛秋身后,笑道,“姑娘说晚了,这不,夫人怕姑娘关在这里寂寞,已经巴巴的送了过来,寸步不离的跟着姑娘,姑娘就是不想养,也不能啊。”
说着,四儿便朝敛秋努嘴。
席容烟听了这话,不禁掩面笑将起来。
桃夭扑哧一声,上去点了一下四儿的脑门,笑骂,“好伶俐的猴儿,难为你怎么想的。”
两个小丫鬟本来在墙边修剪花草,听见这里的热闹,早凑了过来,此刻正抱着笑作一团,哎呦呦的直喊肚子疼。
敛秋因为背对着四儿,并不知晓她的举动,听她说夫人送了金毛狗过来,还好奇地四处张望,“夫人什么时候送来的,我怎么没瞧见。”
四儿忍住笑,道,“姐姐只看哪里冒着金光,那便是了。”
敛秋觉出不对,看见众人笑得越发狠了,后知后觉的低头一看,她葱黄袄子上的盘金绣此刻正被太阳照得黄澄澄的,一闪一闪的发着金光。她又气又恨,上前一把扯住四儿的头发,嘴里骂道,“好个下流东西,灌了多少黄汤,竟敢编排起我来了,你一个不入流的小丫鬟,给我提鞋都不配,好不好,打一顿,拉出去配小子。”
四儿被敛秋薅着头发,疼的呲牙咧嘴,她个子虽小,人却机敏,又是市井出身,最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此刻吃了亏哪里肯依。她踮着脚,用力从敛秋脑袋上扯了一大把头发下来,“梅香拜把子,还不都是奴才吗,你能尊贵到哪里去?你不配小子,等着做二少爷的小老婆不成?可惜啊,灯盏无油你枉费心,夫人到底把你撵了出来,还不是因为你整天扮成狐媚子模样勾引二少爷?你的那点风流账,就是二门上小厮养的狗都门清!”
敛秋臊的涨红了脸,体面也不要了,两手搬着四儿就往地上推搡。四儿到底瘦些矮些,被她扑在地上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桃夭看见敛秋一开始挨了一顿好骂,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就只抱着肩膀站在一旁看热闹。现下看见四儿落了下风,这才上前解劝。
“四儿就是个小孩子,嘴里没遮没拦的,姐姐也信她的话?姐姐可是夫人房里出来的人,正经的二等大丫鬟,最是讲规矩明事理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一个小孩子厮打岂不难看。”
敛秋用余光扫了扫,果见烟雨阁的丫鬟婆子们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她知道今天这事儿不能闹大,不然传出去,大家议论起来总是难听,自己的前途也就从此断送了。细究起来,哪个院子里没有风流账,可是大家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吵嚷出去又是另一回事。但转念一想,她好歹是夫人派过来的人,就这样被一个不入流的小丫鬟给辱骂了,心里的气着实难消。
桃夭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佯装生气,上去打了四儿几下,看起来好像在帮敛秋,实则是把四儿护在了身下,不叫敛秋再有机会动手。
“越发没规矩了,还不赶紧给你敛秋姐姐道歉。”她一面说,一面就冲着四儿使眼色。
四儿原本也没受什么委屈,又骂了敛秋出气,心情大好,听见桃夭如此说,便软了许多,“是我年轻不懂事,敛秋姐姐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敛秋打不到四儿,索性拽住桃夭,冷冷道,“这就完了?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呢,一句道歉就想把我给打发了?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是一条藤,别当我是傻子看不穿!”
桃夭只好陪笑,“那姐姐想要如何?”
“叫她即刻跪下,向我叩头请罪。”
四儿自然是不依的,“呸,让我给你跪下?你想得美!”
桃夭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敛秋,你看——”
几人正僵持着,忽见一个茶盏迎面飞了过来,正好砸在她们跟前,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几人俱是一惊,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席容烟不知什么时候从树根下站了起来,她冷冷的瞥了过来,说的话虽是在训斥几人,目光却是稳稳地停在敛秋身上,“吵嚷什么?一个个儿越发没规矩了!”
几人都不吭声,只有敛秋撇撇嘴,不满道,“烟姑娘也忒护短了,姑娘既愿意管,倒是站出来好好评个理,今儿的事到底是谁的不是?”
席容烟微微颔首,“好啊,正好今日烟雨阁的人都在,我便借着这件事儿,好好肃一肃烟雨阁的风气!桃夭,把所有人都唤到院子里,四儿,去给我搬一把椅子。”
一时间,烟雨阁里的丫鬟婆子都聚在了院子里,桃夭点了点人数,便回道,“人齐了。”
烟雨阁的丫鬟婆子加在一起,不多不少,正好八人。若在一般官宦人家,这倒也合规矩,但在相府里,烟雨阁的奴婢配置只能算个中等水平。
只因烟雨阁地处偏僻,油水又少,远比不得席容夫人所居的荣华堂,论起前途,也不如席容炎所居的席地斋。在宰相府这些下人的眼里,席容烟算不得府里的正经主子,因此,但凡有些门路有些心眼的就算进不了荣华堂和席地斋,也会想办法到二少爷、三少爷、二小姐的房里伺候。
不过,这几位都不是省事的主儿,席容炎自不必说,万一在席地斋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又或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性命立时不保。席容夫人表面和和气气,实则心狠手辣,更是个杀人不见血的角色。二少爷风流成性,三少爷顽劣不堪,二小姐脾气刁蛮,稍有不顺心的,就拿下人出气。而席容烟素来省事,对下人也不怎么约束,倒在下人们中间留了个好名声。
因此,敛秋虽是奉了席容夫人的旨意看管烟雨阁,烟雨阁真心信服她的人却并不多,再加上桃夭、四儿多番弹压,更是让她在烟雨阁处境尴尬。
四儿在屋里寻了一把吴江竹椅,搬到院子正中央,扶着席容烟往椅上坐了。桃夭早斟了一杯新茶,递到席容烟手中。席容烟徐徐吹着茶水上的浮沫,听着底下人叽叽喳喳的议论。
先头那两个修剪花草的丫鬟目睹了全过程,此刻正绘声绘色的讲给身边的人听。
席容烟待着她们说得差不多了,便撂下茶,轻轻咳了一声,那些丫鬟婆子立时肃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