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十

光和佐为一起看着相机里的视频。

开头一分钟，中国棋院的院长在对佐为说着正式的欢迎辞，佐为坐在一旁认真地听，不时微微颔首，蓝紫色的眼睛里写满庄重。

面对这些大人，佐为的举止就风度翩翩，睿智非凡，就像在新闻里那样，任谁看了都挑不出毛病来。

光已经无数次见过佐为这样的模样了，但每次看，心里都会感到奇妙。

光不由得联想到童年时那个窝在自己身边、包子一样纯真的佐为，总觉得眼前这个人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仿佛经历了某种深刻的蜕变。

佐为回来后，不仅是自己成长了，佐为也是。光产生这种感想。

光感到自己是变得细心而体贴，保留以前的开朗和热血之余，也逐渐摆脱了以前的任性和粗枝大叶；佐为则是变得越来越大气。佐为一出现在众人面前，便自信而从容，充满了现代围棋高手的气度，每一天都在为世界书写着崭新的围棋史。全世界都是见证者。

能够看到佐为的变化，光是很感激的。光简直没办法想象没有了佐为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自己还是会有所成长吧，但绝对没有像现在进步这么快。

相机里面的视频继续播放着，中国棋院的院长还在致辞。

不过，屏幕太小了，他们俩看了好一会儿，实在觉得不方便，都看不清人们的表情，光只好按下暂停键。

“要不小光，你自己看吧，我去下厨，给你做我们平安时代的料理吃。”佐为提议道，站起身来。

“不用不用，你等会儿，我好像知道一个办法，可以把相机里的视频在电视屏幕上播出来。”光说，握住佐为雪白的袖子，示意他重新坐下来。

于是，佐为又坐下来，好奇地歪着头，看着光拿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光又拿来好几条电线，接在相机和电视上。

光摆弄了好一阵子，终于成功了，相机里面的视频被放大了，呈现在43寸电视屏幕上，就像新闻里面的画面那样。

“咦，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做！我发现千年后这些带电的屏幕，功能都好强大啊！”佐为欢呼道，又摸摸光的头，毫不吝惜赞扬，“小光，也好厉害！”

佐为记得当年光不是很会操作电脑，一切都要靠三谷的姐姐来教……如今的光，真的是不同了，什么都会。

光看着佐为的样子又忍俊不禁：“其实很简单的，没什么技术含量。你拿电线把电视和相机接起来就行了。比下围棋简单多了。晚点我来教你。”

“好呀好呀！”佐为很感兴趣，摇着雪白的公卿直衣袖子。

光其实很喜欢和佐为坐在一起看视频的感觉，像拥有了一双佐为的眼睛。

通过佐为用相机拍摄的一切，光也参与了佐为的生活。这让光找回童年时与佐为一起分享生命的感觉。

虽然我和佐为现在是两个人，但是现代有种种先进的技术，可以营造一种在一起的氛围，让我感觉到和佐为一直都不分开嘛！光高兴地想。

“小光，你要是喜欢看的话，我以后无论去到哪里，都会多拿相机拍的。我们再一起回家在电视机上看。”佐为留意到光的神情，笑着说。

“当然好啊！你多拍拍，我喜欢看你眼里这个千年后的世界。说不定，以后你拍的照片、这些视频可以放到mixi网站上，当那种日常生活给棋迷们看看。”光笑道，拿电视遥控器按，继续播起视频来。

***

中国棋院的窗外，碧空是湛蓝色的，金黄色的银杏叶飘扬着，在北京的风中绚烂而辉煌。

佐为很喜欢北京这幅深秋的风景，金灿灿的，带着历史流年的痕迹，像一匹从唐朝漂洋过海而来的最奢华的丝绸织锦。

佐为想起了千年前，他在平安京的宫廷里和贵族们一起赏红叶、下棋和读唐诗的样子。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平安朝贵族们都爱读李白的诗，佐为也记了不少。

对于佐为来说，围棋，就是这样的古时月，穿越时光，连接古今。

金黄色的银杏叶悠悠地飘落着，像是从千年前落到了今天。

***

“藤原老师，我们很欢迎您来到中国棋院。”视频里，中国棋院的赵院长说，“相信您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这一周下来，除了会是正式比赛外，各省队和俱乐部的棋手也会过来北京总部和您下棋。”

佐为已经从日程里知道这些，但是被中国棋院的院长当面说出来，效果还是很不同的。佐为感到浑身发热，心情澎湃不已。

蓝紫色的眼里写满了渴望，佐为连连点头：“我迫不及待和你们下棋，我看了各位的棋谱，我个人也有很多心得想要求证的，希望能听你们的意见。”语气同时传递出热烈的爱意和谦逊。那是他对围棋千年不变的爱，以及对高手们一如既往的憧憬。

从视频里看不到的地方，发出一声声欢呼，随后传来雷动的掌声，显然是中国棋院的大家都在一旁充满崇敬地看着佐为，看着他们在交流。

“塔矢老师，您对此有经验了，是吧？”等掌声停歇后，赵院长看向塔矢行洋。

塔矢行洋在一旁也看着佐为，点头道：“是的，中国棋手们的热情，我当时也是难以抵挡。就像是到北京来接受洗礼似的，他们每天都来挑战我，让我过上了比在日本时热闹得多的生活。”

“我在您的棋谱中感受到了，您的确是下出了有意思的围棋。”佐为认同道，“所以，我并不意外，您会选择继续留在中国棋院对局。”

中国棋院毫无疑问地接受了塔矢行洋，这位身为日本人的棋士，在这里俨然成为了中国队的一员。这份宽容与开放，不禁让佐为想起了看过的一篇报道。

曾经，《朝日新闻》在报道塔矢行洋作为中国队选手出战阿含桐山杯时，特意赞扬了中国棋院的胸襟。文中写道：“这种举动，恐怕是日本人难以做到的。日本的围棋世界，百年来常因固执与守旧而踌躇不前。”

历史上，吴清源在日本的遭遇便是最好的例子。尽管吴清源在棋坛成就斐然，却因为民族身份和时代背景，在二战期间长期处于尴尬和孤立的境地。

《朝日新闻》认为从吴清源在日本得到的待遇本身，就可见日本人的民族性，“有着被动的攻击性，从骨子里反抗着改革，既暗暗希望本因坊的传统瓦解和倒下，却又对外来者的成功保持抗拒——这种矛盾深深根植于日本人的棋道观之中。

“日本人的围棋，就像日本这个国家和种种结构一样，需要一种力量，打着正统的旗号，才能引导他们变革。”

佐为想起亮好像也跟他们说过同样的分享，亮也认为日本围棋需要一种强有力的力量才能改变。而佐为，就是那股“正统”的力量。

佐为一向不愿将围棋与民族性、国家荣誉等挂钩。在他看来，这样的想法不够纯粹，与棋道的真正精神背道而驰。尽管如此，他不得不承认，《朝日新闻》对日本围棋的性格剖析确实一针见血。

如果换个情境，日本棋院是否会接受一名外国棋士代表国家出战？放眼当下，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从这个细节来看，佐为就认为中国棋院是先进的，很多理念让他想起千年前的大唐——开放、包容且进取。佐为暗自思忖，这些正是现代日本围棋值得借鉴之处。

“我们中国棋院最近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赵院长看着佐为说，“希望与您分享，也听听您的见解。”

“我以前也阅读过中国棋院的一些制度和介绍，最近发生什么变化呢？具体是什么？愿闻其详。”佐为很有兴致地问，他一边心想，神明已经让我参与到了日本现代围棋的改革之中，现在也有幸听听别的国家的事情。

“就像之前我们组织了小组专门学习吴清源的棋谱，我们也组织了一个学习江户时代棋士棋谱的小组，每周两次，专门研读日本古代的棋谱。致力于把日本江户时代的棋招，融入到我们中国的围棋之中。”赵院长说。

“我们知道藤原老师最熟悉秀策流，也邀请您加入到我们的小组之中，在中国时就不必说了，以后您回到日本，也可以在网上为我们指导。”

“研究江户时代棋谱的小组！”佐为震惊地重复道，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个。

在千年后的大唐，北京的风吹动佐为身上深色的唐服袖子，一片凉意，然而，佐为感到胸口一阵热流涌上前来，激荡着，像久远的火焰被点燃了，燃烧着他的灵魂。

***

光看到这里也惊呼一声，和佐为对视一眼。光连忙点开下一个视频来看。

果然，佐为拍摄了中国的棋士在学习江户时代旧谱的情形。那是一个很大的棋室，里面坐满了棋士。上面投影着一张棋谱，上面写着“1842年二月十三日，黑-本因坊秀策，白-十二世本因坊丈和，名人”。

棋谱前有一名中国棋士在讲解着：“白21逼是丈和流的强硬下法，秀策的黑22、24靠退反击……白35冲断，黑38长用于避战，简明。”

塔矢行洋站在旁边，也不时补充自己的见解，“黑52位断是杀着，到现在丈和的白棋已经损失惨重了。”

翻译将这些说给佐为听，佐为又一阵激动。看着自己在百年前曾经下过的棋，出现在现代中国的棋院里，佐为全身微微颤抖着，几乎连相机也拿不稳。

与虎次郎生活的全部，佐为从未忘记，本因坊一门和四家在御前的风云争斗，是江户时代的荣耀。百年已逝，佐为把每一局棋都记得历历在目，然而，在这一刻，和江户棋士们一起生活的记忆，或温暖，或热血，或哀伤，都如长河般流动在眼前。

——只不过，为什么呢，江户时代的围棋已经被近现代的棋士革新过了，连佐为自己也想要逐步放下秀策流向前走，站在世界前沿的中国棋士，反而重新拾起了这些传统的棋谱？

佐为心中响起这样的疑问。

“我认为，sai的出现，在中国最近是掀起了复兴的浪潮。”塔矢行洋说，“年轻人们热衷于学习江户棋士的古谱，这是我在日本时也难以看见的盛况。”

佐为惊喜和激动到尽头，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他和中国的棋士们坐在一起，回忆着本因坊丈和，各抒己见。

本因坊丈和在下完这一局后对虎次郎说过“此子实为百五十年来之棋豪，得此子，大兴之兆也，坊门自此无忧矣！”佐为和虎次郎都谢过丈和，认为这是千年来听过的最好的赞美。

思念着丈和和虎次郎，佐为沉吟着，整理了一下唐服的袖子，最终还是向中国的棋士们问了出口：

“其实，最近我其实一直在学习你们中国还有韩国棋士的棋谱。江户时期的传统棋形比较强调美感和哲思，有着那个时代争棋的独特印记。中国的围棋更为轻灵，强调取胜，我一直很希望自己能赶上这个时代，在下意识克制自己下出传统的棋形……为什么，你们反过来要学习江户时代的棋谱呢？”

***

看到这里，光忍不住按下了暂停键，感到胸口的心情起伏着，鼻子也在发酸。

这一刻，光好像明白了，佐为从中国回日本后，为什么会显得那样哀愁。也许，他显然被中国人的好学深深触动了，沉浸在对江户时代的思念当中吧。

更难能可贵的是，佐为自己好像也随着这股江户围棋在海外复兴的思潮，在思考着自己在现代的定位。佐为在那局盲棋中策略的转变，这就显示了他在中国受到的情感的冲击。

光有很多话想说，但是面对佐为，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

“佐为，你的这些视频太珍贵了，”光半晌后才说，拿出笔记本来，记了一笔，“我得做做笔记，静下心来思考才行。我在想，不如我邀请塔矢亮过来看和过来讨论。塔矢亮懂得多，他爸爸是海外围棋变化的见证者，他一定很有共鸣。”

“我们邀请小亮一起来看。”佐为和煦地说，“小光，你对此也有属于你的见解吧？”

“我……我当然。”光说着，凝视着佐为蓝紫色的眼睛说，“我以前对高永夏说过，我觉得我下围棋是承前启后，连接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现在，我的这一观点也还没改变，但是，是在你回来之后，看到你下出的围棋，看到你给世界带来的影响，我才发现要真正做到这些并不简单。”

“佐为，是你教我的，要成为像你这样承前启后的围棋国手，也不是我一昧对局就够了，需要渊博的历史知识，需要很多的智慧与反思。这种思考，很需要勇气。”光认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