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朴智旻的手覆到眼前，摸到了柔软的布料。温暖舒适的房间忽然从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黑布间隙之中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身旁的人动作轻柔，轻轻撩起了他的刘海，细绳绕过耳畔，在脑后系上了一个结。

“眼罩。”我向后靠了靠，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儿。他微微低垂着脑袋，黑发靠在额头上，看上去柔顺乖巧。醒来的早晨，他喝了一杯温茶，嘴唇有了些血色，但还是略显得苍白。今天的天气依旧还算不错，太阳没有缺席。在这之前，朴智旻脱下了病号服，换上了浅色毛衣，整个人终于算是摆脱了一些病人的冷气，看上去温暖许多。

“今天要去的地方，先保密。等你到了就可以摘下来了。”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隔着黑布，似乎也能看见他低垂的眼眉。我想着还差了点什么，从包里翻出了口罩和帽子，一样不落下地为他戴好，这才觉得习惯了些。

我小声地自言自语：“这样应该就不用担心被认出来了。”

被摆弄半天的人没有动静，像是个失去控制的木偶一般，等候发落。我轻轻叹了口气，思索了一会儿，想起来关键的地方：“呃，我们应该到车上再带上眼罩的。不好意思……”

朴智旻没有多说什么话，也没有主动摘下眼罩的动作。我只好再次靠近一些，手伸到他的脑袋后面，打算解开刚刚的结。

“没什么。”他突然轻轻地说。

“嗯？”我为他摘下了眼罩，一时间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视打了个措手不及，偏过头将眼罩放回包里，“走吧，海宇哥来接我们。”

临走前，朴智旻扫过落地窗前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还沾着露水的花。美好的阳光里漂浮着尘埃，花就在这个新生的早晨里安静地开着。他的心中微微动容，跟着面前的女人走出了病房的门。他们的步子不算太快，朴智旻一直落后了半步，看上去轻飘飘的。我偏过头看向他时，他正偏着头看向走廊外的草坪。白色的鸽子在坪上跳跃，被路过的病人惊起，飞向对面矮房的屋顶。那个人惺忪的眼睛是透明的，里面好像也有晨光。

上了车，我把眼罩重新拿出来重新给他戴上。海宇哥坐在前面开着车，一路上说着些没营养的闲聊。在这之前，我嘱咐他不要提与公司和演出相关的任何事情，把他当作一个圈外人来看待。他似乎很谨慎，说的话三言两语就顿住。朴智旻几乎没有搭话，在一片黑暗中，他又忍不住开始回想过去的种种片段，这种记忆的碎片总是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吗？”我说，“在没有旁人引导的时候，一旦开始回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就要……”我将皮筋简单地套在他的右手手腕上，随即我拉开皮筋，轻轻地弹了一下。

“就要这样，轻轻弹一下，提醒自己不要想下去。”我撤回手，说道：“能做到吗？”

他试探地又弹了一下皮筋，点了点头。

“如果右手弹痛了，记得换一边手。不过得等你左手的伤好了之后。”我笑着说，“我还有很多皮筋。”

他点点头。

“过去的痛苦只存在于过去。”

左手手腕上的伤口缝线不久，动作太大就会有即将撕裂的感觉。皮筋挂在他的右手腕上，他轻轻摸过。口罩的遮挡里，朴智旻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么做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又好像也不难。

“到了。”

车子驶进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街道上，最后拐进了小楼的间隙中。我与朴智旻先后下了车，海宇哥开着车回了公司。

“跟我走吧，小心一些。我可以拉着你的衣袖吗？或者你拉着我的？”

他沉默，似乎觉得这两个选项对于我们之间还不算太熟悉的关系都有些不恰当。

“我们需要建立起互相信任的关系，不是吗？”我与他并肩走着，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现在向前，都是平坦的路。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摔倒的。”

随后，他缓慢迈开了不确定的步子，向前走去。

“好的，再走一小段路。”他走过一小段路，我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左拐，“向左转。再走一截路就是楼梯了！放心，只用上一层楼。”他随即左转，朝着预定的方向走去。

临近楼梯，我说停下来吧。他随即停了下来。我将他的右手放在楼梯的扶手上，继续说道：“好的，这是楼梯。”他有些紧张，第一步绷得很紧，但步子稳稳地落到了楼梯上。

“你知道吗，我觉得现在我有点像养老院的护工。”

他缓慢地走上楼梯。

“到了拐角的地方，你可以直接拐过去吧？”

“很好，我们的朴智旻选手步伐十分稳健，还剩最后十步了。”

两个人爬完了楼梯。我带着他走进小楼走廊，来到了店门口。

“好的，成功抵达终点。猜猜是什么地方？”

“……”

我没有摘下他的眼罩，微微提示了一番：“这是一家小店，平常的顾客主要是小孩。”

“……”

“再给一个线索，你和某位成员一起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下午，吃拉面、学英语、睡觉……”

“漫……画屋？”他试探地说道。

“猜中啦！”

眼前的黑布被人取下，视线重新开阔起来。挡帘被人掀开来，店里的一面面墙里填满了琳琅满目的漫画书，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吸引着门边的顾客向里窥望。右手边有一个小橱窗，里面是主人珍藏起来的巴掌大的漫画手办。左手边是社长休息的前台，水杯里剩了湿湿的茶叶，热水壶正烧着水。挂在窗子上方的空调呜呜地将暖气吹进屋子里。

我脱了鞋，率先走进了店里。进店时看起来店里空间不大，书橱的转角却有许多。地上摆了一些垫子，可以坐在角落里看书。朴智旻摘了口罩和帽子，也脱了鞋，跟随着走了进来。我与他一同穿过两三个书架，见到一些矮桌子摆放在店里。

社长正从书架的另一头走过来，朝我们热情地打招呼：“欢迎光临。周一人不多，所以有机会整理书架。两位可以挑一些喜欢的书看。拆封的书都可以看的。”

随即他推荐了一两本上新的连载漫画，说是放在靠近门口的书架上了。

朴智旻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靠近书架看了看摆放的书目。

“其实跟上次来的漫画屋有些区别。这个地方很小，装修得更像小时候的那种店面。”

“啊，野良神。”我在面前的书架前停了下来，算是好不容易看到了熟悉的漫画。我抽出了第一卷，书已经被翻过很多次了，页边有些发黄。穿着运动服的男孩握着短匕，飞向空中，斩断了彼岸的怪物。

朴智旻漫步在书架丛中。他无言走着，对周围的书籍没有太多的兴趣。没有目标的眼睛四处张望，像是找不到路回家的孩子。

我说，找一本书坐下来，阅读十分钟。可以做到吗？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却说道：“但我不知道看些什么。”

“海贼王？灌篮高手？”他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我点点头，把手里的书塞到了他怀里，“那就这本吧。”

“……”

他拿着书，选了靠窗的矮桌子。

他尤其喜欢阳光照着的地方。在病房里坐卧的一整个下午，他总是把目光聚焦在窗外，看着草坪上的光线缓慢旋转。

突然有一天，那个一直都在房间里沉默着的人开了口，那时候他说，能把窗帘拉的更大一些吗？就要看不到太阳了。

在这之前，海宇哥若有其事地说，窗帘不要拉得太开了。谁知道那群狗仔会不会找上门来。

我把窗帘最大限度地拉开，收束在窗边。他看向我，又看向外边。瘦得指节分明的左手轻轻勾着右手手腕上的皮筋。他在无人发言的病房里继续着他的斗争，从太阳升起至落下，像是伤口下缓慢生长的细胞。

漫画屋里高高悬挂的木窗子下，朴智旻静坐在那里，缓慢地翻过书页。我举着书，靠在目光能够够到他的书架旁，静静地看着他。他按着书，目光垂落在某一页上，久久没有翻动。他又陷进回忆里去了。社长端来两个装着温水的小白瓷杯，放置在木桌子上，抬头看了看我，对我一笑。看书的人回过神来，下意识看向右手手腕，第一次着拉动皮筋，松手弹了一下。

他又抬头寻找我，看见我正笑着看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终于弯了弯。

做得好。我隔空无声地说。

他抿嘴笑着，低头翻过一页。我遥遥地望见那一页上的内容：穿着运动服的男孩握着短匕，飞向空中，斩断了彼岸的怪物。

“小时候，父亲的形象总是像拿着戒尺的老师一样。”

“走到哪个地方，都要人跟着我。看什么书，需要他过目；买什么玩具，先要问我，这个玩具能带来什么好处。我答不上来，他就有机会说，这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这些看过的漫画，都是趁着他晚上去医院值班的时候，母亲藏在我房间里的。”

“对我来说，这里一直是个想来却从没来过的地方吧。在这里看漫画，或许已经找不到小时候那种被吸引的兴奋感了，却也能感到被安慰的满足。”

我们对坐在桌子两端，桌上摆着的两碗刚刚浇上热水的泡面和两份芝士炒饭。一年以前，他也这样坐在金泰亨面前，望着泡面的双眼闪闪发亮，笑着把泰亨拿到面前的炒饭摆到了两人中间。一年之后，同一个朴智旻坐在了漫画屋子里，也是一个等待泡面变软的下午。他呼吸平缓，听见我的话语时抬起头看我。我说，开吃吧，于是夹起泡面吃了一口，是甜甜辣辣的口感。

在这之前，我以为他会出现厌食的症状，但他看上去食欲不错，心情也很平稳。

于是我继续说道：“成年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小时候没有完成的梦想，所以在长大之后总会去寻找小时候的快乐。”

“智旻？我能这样叫你吗？”

他轻轻噢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

“你有什么小时候想做却一直没能完成的事情吗？或许可以趁这段时间去实现。”

他低头吃着面，听了我的话之后，动作慢了下来。他无意地盯着桌上的白瓷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了他的答案。

听了他的回答，我有些吃惊，正在思索着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听见他又开口说：“抱歉，我又想到了这些……”

“不用担心。会实现的。我保证。”我举着瓷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不过，这件事应该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安排好，也需要你状态好一些才能完成。在这之前，我们今天的行程还没有结束。”

“还要去哪里吗？”

“电玩城。”

临走前，我端详了一番眼前这位戴着墨镜、口罩和帽子的帅哥，摇了摇头。只能说，明星的身段的的确确是太出挑了。他上身穿着一件素色的米色毛衣，围着浅咖色的围脖；下身穿着再简单不过的黑色破洞牛仔裤和马丁靴。没什么亮点的贝雷帽被戴出了时尚单品的感觉。走在路上的时候，这个人也是习惯性地迈着优雅的步子，看上去腿长两米八。我略作思考，觉得实在是不行。这样去到人多的地方必然会引人注意。

他低头看向我，歪了歪头。那个时候总给人一种臭屁旻又回来了的错觉。

我说，这样不行。

他问我，怎么办？

我看了看躺在秋千吊椅上的社长，心底似乎有了主意。

这是两天以来朴智旻首次对我的要求表现出了抗拒的态度。这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意料之外的进步。一些遭受重大打击或者自杀未遂后的人可能会出现一定程度的人格解体症状，表现为一种情绪戒断的状态，他们会对外界的刺激表现得麻木、迟钝、冷漠。在这之前，朴智旻在谈及过去的话题的时候，都会显得有些麻木冷漠，大多数时候总会顺从外界的意愿。但现在似乎有了些改变。

我们在这条巷子里找到了一家平平无奇的男装店，整体的衣服风格大概就像……爸爸会穿的衣服。放眼望去，挂在墙上的冬装都是经典的深色系款式：深咖色的马甲；黑色的羽绒服，袖子跟一圈一圈的米其林轮胎一样；棕色的绒毛领子皮大衣……朴智旻站在门外，迟迟没有迈进店里。我几乎能在墨镜的遮挡下看到他紧紧皱起来的眉头。

哒咩。我猜他想这么说。嗯……应该是，ani（??，不）。

“店长呢？”我望了望收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