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越来越高,街边摊贩卖力吆喝,行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
叶川遥在将军府大门前曲膝而坐,双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望着街道尽头。
长睫毛时不时轻眨一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守卫见此上前劝道:“世子,您还是回屋里等吧,这日头越来越高,晒伤了可怎么好?”
叶川遥摇头,视线未动:“无妨,我就在这等。”
“这……”守卫叹口气,心知劝不动,干脆不管他了。
叶川遥远远地望着巷子口,许久后,沈翾的马车终于自远而近地缓缓出现。
墨色朝服加身,发顶银冠熠熠生辉,端的气度非凡。
若是不明身份的人,定会以为这是哪个勋贵家的翩翩公子,哪会联想到那个在沙场上大杀四方的战神将军。
叶川遥怔怔地看着,心里感叹这个冰块脸还真是……
好看啊。
不过发呆的功夫,沈翾已来到面前,垂眸看他,不冷不热地问:“世子在这里做什么?”
“啊?”叶川遥紧忙回神,站起来胡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哦,闲着无事,便出来等将军。”
这话说得亲昵,语气里透着几分熟稔,好像等他下朝这件事再平常不过。
旁边的几名守卫却忍不住在心里犯起嘀咕。
通常只有主母才会在大门口等自己的夫君回府,这世子他……
算了,不敢说,也不敢问,还是权当没瞧见吧。
沈翾意味深长地盯着叶川遥看了几眼,抬脚踏上石阶,面无波澜道:“世子有事找沈某,让人通传一声便可。”
叶川遥蹦跶两步跟上去,一直跟着沈翾进了前厅,在他身旁歪着头道:“将军上朝半日定口渴了,我给将军倒杯茶吧!”
沈翾还未来得及应声,叶川遥已将茶盏双手奉上,眼角微弯带着笑,声音清脆:“将军请用茶!”
纤细白皙的指尖握着杯身,恭敬又温柔。
沈翾伸手接过,浅酌一口,慢条斯理道:“世子有话,不妨直说。”
叶川遥在他身前站着,眨眨眼问:“不知今日朝会上……可有什么特别的事?”
沈翾放下茶盏,抬眼看着面前的人:“世子是想问国公爷的案子?”
“嗯嗯!”叶川遥用力点头:“御史台那边可有什么新消息?”
沈翾似乎对他的问题并不意外,不紧不慢道:“尚无进展。”
叶川遥闻言目光瞬间黯淡下去,顿了顿道:“不管怎么样,多谢将军替家父仗义执言。”
“有御史台在,大理寺多少也会收敛几分。”
沈翾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踱了几步,闲话家常般不紧不慢道:“世子未在朝中就职,还是不要插手国公爷的案子为好。”
“照顾好自己,便是为你父亲分忧了。”
叶川遥抬头看向面前的人,抿了抿唇,又低下头轻声道:“我知道我没用,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
“如今父亲身陷牢狱,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实在愧为人子。”
“……”
楚楚可怜的面容,配上带着三分哽咽的嗓音,沈翾终于明白,明烛为何会对这位小少爷如此上心。
还真是我见犹怜。
可惜,他见多了趋炎附势,口腹蜜剑,早就不吃这一套了。
他走到叶川遥面前,眼里有几分冷冽,沉声道:“你既知自己无用,便安分些,莫要横生枝节,弄巧成拙。”
叶川遥看向那双布满寒意的眼睛,咬着唇,脸上露出一丝委屈。
他自嘲可以,但突然被沈翾这样说,心里就像被巨石压住,憋闷得紧。
安分?说得轻巧。
他若安分认命,那还有谁能救父亲?
叶川遥转了转眼珠,很快整理好情绪,往前凑近些,仰头道:“大将军,经昨日之举,您如今想必已经成了大理寺的眼中钉。”
“如今咱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理应坦诚合作,共渡难关,您说是不是?”
见他变了一副面孔,沈翾的眼底漫出一丝笑意,看上去颇有兴致:“哦?世子何出此言?”
叶川遥冷静分析道:“大理寺已经查了这些天,明明证据不足却迟迟不肯结案,摆明了是想趁此机会定父亲的罪,除掉卫国公府,进而侵吞户部。”
沈翾拂袖而坐,声音懒散道:“大理寺要治你父亲的罪,与我何干,我又为何要蹚这趟浑水?”
叶川遥不见外地在他身旁落座,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饮尽后侃侃而谈道:
“大理寺的背后是季寒,而父亲从不参与党争,大理寺对父亲发难,无非是想逼那些中立的大臣出来站队。”
“若大理寺此番得逞,必会有人投靠季寒,我想于将军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功高盖主几乎是历朝历代武将们的必然宿命。
尤其是沈翾这样手握重兵又深得民心的大将,自然更为皇家所忌惮。
以季寒多疑狠厉的性子,若他日上位,绝不可能容得下沈翾。
何况……
话已至此,叶川遥干脆把心里话全都说了。
“何况,我与将军之事季寒已然知晓,他如今已视将军为敌,即便将军不想入局,怕是也身不由己了。”
他的这番话说得极为大不敬,却又十分诚恳。
倒是显出了结盟的诚意。
沈翾听完后面色未动,对他前面所言之事未予置评,反倒出人意料地问了句:“我与世子的什么事?”
“啊?”
叶川遥还在思忖京中局势,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沈翾侧头看他,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一字一句道:“世子方才说,季寒知道你我之间的事,他都知道什么?”
“啊,就,那个……”
叶川遥脸上一热,急忙喝了口茶,眼神闪躲开,支支吾吾道:“他以为我与将军,已私定终身,非彼此不可……”
“哦,”沈翾缓缓点点头,看不出情绪,“那他又为何,会如此认为?”
“咳咳咳……”
叶川遥险些被茶水呛到,咳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嘴上胡乱搪塞道:“许是听了坊间的传言吧,毕竟这些日子流言挺多的呵呵呵……”
沈翾嗤笑一声,终于不再“折磨”他,语气不屑道:“你觉得,我会怕他?”
叶川遥晃了晃脑袋,一脸恭维道:“将军英明神武,自然不怕!但也应该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不是?”
“将军只要帮我一个小忙,剩下的,我来替将军解决!”
人不大,口气倒不小。
沈翾微不可察地从嘴角哼出一声笑,漫不经心道:“什么忙?”
叶川遥敛了敛目光,正色道:“去丹州找到孟括,让我见他一面。”
孟括会自尽的事他不能说,只能借助沈翾把人找出来看住,让那封信失去见光的机会。
“丹州……”沈翾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世子为何觉得,孟括会在丹州?”
“啊,那个,”叶川遥搪塞道,“我听说孟括有亲人住在丹州,猜想他可能会去那边寻亲。”
“将军可以派人去别处也找找,多一条路,就多一丝可能嘛!”
沈翾打量他片刻,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末了,竟应了下来。
叶川遥喜出望外,高兴道:“谢将军!”
沈翾站起身,看着他沉声道:“安分点,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
“好!”反正现下也做不了什么,叶川遥开心地点头,“那我便在家等将军消息!”
沈翾淡淡地嗯了声,大步出了门。
……
二更过半,一道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紫云轩。
不多时,书房便亮起灯。
“南桑你怎么才来,等得我都困了!”明烛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慢吞吞道。
“有点事耽搁了。”南桑在他身侧落座,将手中之物递过去,笑着道:“给你带了城西的芙蓉酥赔罪。”
明烛接过,嘴角弯起:“这还差不多!”
他说完迫不及待往嘴里塞了一块,含糊着道:“嗯,好吃!”
又拿起一块递到南桑嘴边:“南桑你也尝尝!”
南桑眉眼化开,低头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下一口,笑着点头:“嗯,确实不错。”
沈翾眸色慵懒地看了眼对面的两人,端起茶杯饮了口,出声道:“孟括那边可有动静?”
南桑收起笑,摇了摇头:“还是藏在那家客栈,并无异动。”
“倒是沉得住气。”沈翾抬起指尖在桌子上轻敲了几下,思忖片刻后道:“不等了,把人绑了,明日带回来。”
“是。”南桑应道。
明烛把手里的点心放下,抬头问:“大理寺那边,需要我们的人出手吗?
“不用,先静观其变。”沈翾道。
三人又聊了聊其他公务,一切安排妥当,南桑笑着问:“世子在府上可好?”
“好着呢!”明烛神采飞扬地抢先道,“自从世子来了以后,咱们府上都跟着热闹了许多!”
“每日能与世子这样有趣的人待在一起,真是一件快事!”
南桑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状似无意地问:“你与世子,似乎很投缘?”
“是啊,”明烛没心没肺道,“世子跟我从前以为的不大一样。”
“他为人坦率,心思单纯,也不似传闻那般娇气,还说要跟弟兄们一起练兵呢!”
南桑垂眸,兀自喝起茶,没再开口。
沈翾无声地摇摇头,把人打发走:“先回去吧,我跟南桑有几句话说。”
“哦,”明烛慢吞吞地起身往外走,边走边嘀咕:“什么事啊,还要背着我……”
房门关上,沈翾看着对面道:
“既如此在意,为何不同他说开?”
南桑抬手摸了摸桌上的面具,沉默一瞬,嗓音低沉道:“我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前途未卜,又何苦说出来让他平添烦扰?”
他看向窗外幽深夜色,须臾后淡声道:“将军和我要走的路太长、太苦。孑然一身,才能了无牵挂。”
孑然一身,才能了无牵挂……
心底似乎有什么轻闪而过,沈翾眸色微动,又很快恢复如常,好似什么也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