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黑夜笼罩,万籁俱寂。
沈翾只身来到御史台,见周印已在牢门口等他。
御史台虽设有私狱,但官员犯了案通常皆关在大理寺或刑部大牢,只有需要审问时才会将人关押于此。
郑元乃重犯,又原为大理寺卿。
为免徒生枝节,故而行刑前都由御史台亲自收押。
狱丞打开牢门,二人踏门而入。
郑元坐在草席上,透过狭小的天窗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眼神空洞。
昔日宠臣如今已沦为阶下之囚。
他听到声响,转头看过来,见到两人微微一怔。
随即嗤笑一声:“我早该想到。”
他看向周印,语气里带着怨恨。
“这几年御史台与大理寺明争暗斗。我本以为,周大人只是不知变通,太过刻板了些。”
“没想到竟早已倒戈一方。”
“不过周大人,你就不怕选错了人?”
“这天下到底是季家的天下。”
“只要皇子尚在,他沈翾就算重兵在握,也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周印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清声道:“郑大人多虑了。”
“周某无心党争,为人行事只求天理公正。”
“若郑大人不行伤天害理之事,周某自然也不会与大人为敌。”
郑元哼了声:“不过成王败寇罢了,又何必惺惺作态!”
沈翾缓缓走到他面前,目光幽深地看着他道:“郑元,当年你假传圣旨,害死无数将士百姓。”
“林大人与你同朝为官多年,禁军更是视你为兄弟。”
“这些年午夜梦回时,你可睡得安稳?”
郑元目光一顿,不由地想起从前在禁军时的日子。
却也只是一瞬而已。
他笑了笑,一副不以为意的姿态,云淡风轻道:“谁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郑某行事从不后悔,既做了,自然不怕。”
沈翾闻言弯了弯唇,并不气恼。
奸人若有悔过之心,当初便不会行大奸大恶之事。
哪来的知罪,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
郑元有句话说得不错,成王败寇。
今日若败的是他,郑元所行之事或许便会成为正义之举。
他看着郑元一夜变老的脸,慢条斯理道:“我一直很好奇,沈家与郑家并无仇怨,你为何如此处心积虑,大费周章,非要除掉沈家?”
人之将死,没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郑元嗓音沧桑道:“沈家手握重兵,于帝位威胁慎重。”
“我不过是自作主张,替陛下除掉一个心腹大患,让这京城免了一场厮杀。”
“否则等你沈家起兵,不也照样生灵涂炭?”
周印在一旁冷眼看着,眼底怒意昭然。
这些奸人,居然仅凭猜测,就将一代良将视作反贼?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而沈翾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如今情景,也早就在意料之中。
对于皇帝而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压下心中情绪,想了想,猜测道:“所以你除掉我父亲,借机夺了沈家的兵权,以此才换来大理寺卿之位。”
郑元语气坦然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过是为自己寻个出路,何错之有?”
“我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不过败在当年未能斩草除根!”
“不过大将军,”他突然看向沈翾,嘴角笑道,“你也得意不了太久。”
“你觉得陛下能容得下你,还是未来的太子能容得下你?”
沈翾笑笑,不置可否。
“郑大人。”
“你为陛下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就真的甘心吗?”
郑元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楚。
死他一个,保寒儿母子和他全家性命,他不算亏。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再横加挑拨。”
他看向沈翾,忽而一笑:“就算你什么都知晓,又能如何?”
“除非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否则,你父亲,你沈家那些将士,还有林征一家,他们只能永远背着那些罪名!”
“郑元,”周印在一旁愤慨道,“你残害忠良,如今竟还丝毫不知悔过!”
郑元哈哈大笑:“悔过又有何用?悔过还不是一样要死?”
他看向沈翾,意有所指道:“听说你与世子两情相悦?”
“大将军,你可要把人看紧了。”
“可不是每次都那么走运,都能有人救他。”
沈翾的眼底闪过寒光,俯下身将人拉到面前,嗓音幽沉道:“你敢动他,我要季寒母子的命。”
郑元疯癫般地轻笑几声,兀自躺回地上,不再言语。
二人出了牢房。
周印看向沈翾问:“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你怎么想?”
“当年之事难道真是陛下授意?”
沈翾边走边道:“八九不离十。他知道我们没有证据,就算有也不能将皇帝如何,所以才肆无忌惮。”
“那你打算如何?”周印问。
沈翾眼底沉了沉。
他看向远处无尽夜色,一字一句道:“终有一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枉死之人会得到平反。”
“天理昭然,不会任奸人当道。”
周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想了想,忽然问:“你该不会……真要反吧?”
沈翾转头看向他,一言难尽。
默了默,漫不经心道:“御史大夫还是少操点心,多想想怎么讨公主欢心吧。”
周印笑笑:“那还请大将军帮忙出出主意,毕竟是将军的表妹,总该了解些。”
沈翾嗯了声,大方道:“放心,下次见了公主,我定替你美言几句。”
“行,那再替周某问问,公主平日里都喜欢吃什么……”
“……”
三日后午时,法场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南桑和明烛隐于人群中,望着法场上的人。
见南桑眼底泛红,明烛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如今大仇得报,该高兴才是。”
“这些年你搜集罪证,也算是亲手将这奸贼送上刑场。”
“伯父伯母在天有灵,也可以安息了。”
南桑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
多年来他隐姓埋名,隐忍蛰伏,背负着仇恨一路走来,如今终于得见天光。
被困在过往里太久,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也许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
过往已逝,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重要的人要守。
他转头看向身旁布满关切的眼睛,笑了笑道:“你说的对,是该高兴。”
“走,喝酒去。”
“好!”
叶川遥向杨护军告了假,也去了法场。
郑元、杜明轩,他的仇已经报了一半。
如今只差个季寒。
不过来日方长,他不急。
只是不知沈翾现下如何。
大仇得报,沉冤昭雪,他的心里是不是也能好受些了?
叶川遥想了想,顾不上别扭,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而去。
刚从人群里挤出来,迎面碰上也正要离开的初一。
“叶公子!”初一笑着唤他。
“原来你也来看热闹!”
叶川遥笑笑,随口道:“刚好路过,就过来瞧一眼。”
“既然碰见,那不如去我店里坐坐?”初一道。
“我新酿了一种酒,正好给你尝尝看!”
叶川遥看了看时辰。
这会儿沈翾还未下朝,醉云轩离将军府不远,他去店里等着也好。
遂笑着应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初一喜笑颜开:“那走吧!”
两人进了醉月轩,依旧靠窗而坐。
叶川瑶一边同初一闲聊,一边不自觉地望向将军府的方向。
初一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并未多问,只替他将酒杯斟满酒。
“来,叶公子,尝尝我新酿的酒。”
叶川遥笑着接过:“多谢。”
他尝了口,思忖着道:“此酒似乎比先前的秋月白更烈些?”
初一点点头,眼眸发亮:“没错,秋月白更甜,此酒更烈,恰好一刚一柔。”
叶川遥面露欣赏,赞叹道:“初一兄果然是酿酒奇才。”
初一笑笑,状似随意道:“听说方才被斩首的郑大人乃六皇子的亲舅父,十分得陛下倚仗。”
“怎地说斩首就斩首?”
叶川遥道:“郑元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如今不过自食恶果罢了。”
初一端起酒,叹道:“看来这做官也没什么好处,还是做个平头百姓的好,自由自在!”
隔壁有两位男子经过,瞥见叶川遥在此,上前笑着道:“好巧,竟然在此碰见世子。”
叶川遥笑着起身:“李公子,赵公子,好久不见。”
二人好奇地打量一眼初一,拱手道:“那我们不打扰世子,告辞。”
“世子?”初一惊讶出声,“原来叶公子竟是卫国公府的嫡子。”
“初一不知世子身份,还请世子见谅。”
叶川遥摆摆手:“你我朋友之间,何需在意这些?”
“我叫叶川遥,你唤我阿遥便好。”
初一高兴道:“好,阿遥。”
说完顿了顿,有些难于启齿地轻笑着道: “实不相瞒,初一心悦世子。”
“原想着能有一丝机会或可争取,如今却得知我与世子身份悬殊,实在有些心酸。”
叶川遥端着酒杯的动作一顿,茫然地眨眨眼。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