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兰朵咦了一下,她或许是并不期待能从应长生那边获得答案,或许是并不想问应长生,下意识瞥过赫柏。
这一眼,叫图兰朵的脊背情不自禁地绷紧了。
出于对危险的自觉。
血丝像一张完整的蜘蛛网,密密布在赫柏的眼球之上,如同凸起的血管般附上他眼白,随着呼吸收缩和扩张,将苍翠的瞳色衬得浑浊。
身为同伴,她从未见过赫柏这样的表情。
称得上……可怖的表情。
“赫柏?”
图兰朵轻柔地呼唤赫柏,带着些许试探和小心翼翼。
“我见过这个单词。”
赫柏胸膛起伏两下,他喉咙跟着胸膛一起起伏,声带嘶哑地碰撞,仿佛在梦中呢喃。
“我来凛冬镇的第一天,在同样的地方,见到过这个单词。”
赫柏忽然不说话了,他陷入长久的沉默,陷入急促的喘息,他略显吃力地抬起眼,眼球表面被密密麻麻的血丝所缠绕,所剩无几的留白处,则挤满了茫然。
那些血丝像触手、像血管、也多么像……像雪地中猩红的拼写。
这个无端窜出的联想让图兰朵背后微微发毛。
背后吹来空荡的冷风,她顺着风的方向,望见远处教堂的石顶,时针落定,指向三点,乌鸦黑羽成片略过,留下聒噪的叫声。图兰朵则站在阴影中想,凛冬镇,完全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天杀的镇律!
“一月十三号的凌晨零点。”
应长生帮赫柏补充。
他是昨天凌晨,一月十六号刚开始之际,才来到的凛冬山脉。
但这句话冷硬坚定,不是疑问句。
那是应长生特有的语调,赫柏一下子清醒不少,他正对应长生,眼中血丝消退,呼吸逐渐平稳,强行压制住躁动的异变:“是的,是差不多的时间点。我第一次见到时,我刚刚赶到凛冬镇,单词是由克诺伊的父母所写。”
克诺伊的父母。
完全被忽略,完全没有被想到的人选。
也对,他成长在这座小镇,必然有其生活的痕迹。
“你们凛冬镇——”图兰朵向克诺伊古怪道,“用应他们那边东方的词语说,还真是卧虎藏龙,人才济济啊。”
她扭头问应长生道:“应,我没有用错吧?”
应长生稍以侧目,面无波澜,图兰朵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主动提,那么应长生直到凛冬镇一事落幕,也不会用这些带有私人感情色彩的词语来形容凛冬镇。
赫柏:“我进入凛冬镇时,根据夜幕来推算,星辰刚驶入十三号的轨道,我用克诺伊提供的信息寻找他的住处,虽然这里道路错综复杂,幸运的是还算顺利。”
他又陷入回忆,“我遇见了克诺伊的父母。”
应长生对赫柏来讲一定非常重要。
克诺伊看见赫柏脸上痛苦挣扎的神色重新出现,却以一种克制的姿态,讲话仍有条理,他判定那是由于应长生的缘故,“他们从我相反的方向行来,大笑、尖叫
、狂奔,我意识到不对,他们其他状态都很正常,除却看上去比较疯狂。”
图兰朵忍不住道:“我觉得我们现在看上去也很疯狂。当然,除了应。”
这是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赫柏俯下身,勾画着地上的字符,一字一顿道:“不、要、靠、近。”
他的咬字近乎机械,有若齿轮艰涩地摩擦。
图兰朵:“什么?!”
“是我父母写下的文字。”
类似的答复在克诺伊心中打过许许多多遍草稿,以至于他说出来时很流利:“他们曾在十多年前遇见过未来的死亡。他们愈预见,愈想记住;愈想记住,愈想逃避;愈想逃避,愈加恐惧;愈加恐惧,愈加模糊;愈加模糊,愈加想预见。”
克诺伊陈述的调子十分平淡,然而发音规律且对称,悠扬地起伏着。图兰朵不由得轻微地抽一口冷气,冰冷的气流呛入胸腔,挤压着她的肺腑,而她明白,这种压力来自于冷气、来自于浓雾后面一扇扇紧闭的门窗,一双双压抑的眼睛。
“一个诅咒。”
图兰朵下了结论。
“一个诅咒。”
克诺伊含着苦笑:“他们过早地预知自己的死亡,恐惧自己的死亡。噩梦般的情绪阴魂不散,缠绕了他们十几年,最终在去年的下半年,疯狂的火种彻底被引爆。我想他们预见了自己在家中死去的场景,因为他们从那开始离开家,流窜在镇中四处奔逃,躲避一切居民的目光,企图以此来躲避死亡。”
“最后——”
“最后他们在一月十三号的凌晨一点在院中雪地用自己的鲜血写下不字,十二个小时后写下要,之后分别是靠和近。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父母,是在十四日理论上的白天十二点,他们倒在近字边上,血液仍然温热,面庞充斥着惊恐,迎接完迟来十几年的死亡。”
“我想在他们预测中的场景,家里的院子一定是他们最后死亡的地点。所以他们因为疯狂而出逃,因为长达十几年被恐惧的围剿而意识错乱。所以才会在最后的时日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回来,回来后又企图用鲜血写些什么符号文字来提醒自己不要靠近,进行下一次的出逃。”
然而他们最后还是回来,还是死亡。
在十几年前预见到的地点,以最恐惧的形式。
这个血字并不是一个警告,或者恐吓。
而是在浑噩和清醒之间浮浮沉沉的无望挣扎。
克诺伊:“接着,我被赫柏带出凛冬镇,这是十四号故事的结尾。”
他蹲下来。
克诺伊很想拿白雪盖住血字的痕迹,又害怕会销毁为数不多的证据,影响到后续的调查。
只能反反复复地拿目光描摹这些书写痕迹。
一旁赫柏看出克诺伊的犹疑,抓起一把雪,用手背鼓励式地敲敲克诺伊:“这不影响什么,血液唯一的作用是让图兰朵判断血液主人的状态,而我想她一定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说完,他抓着雪的手僵在半空,蓦然失神地盯着血字,眼球上的血丝再度爬升,有力跳动,赫柏语声飘忽:“我忘了……”
“这个不字,和十三号的字,到底应该是一模一样……还是不同?”
“一模一样?不同?一模一样!不同!”
他自顾自地发问,逐渐加重,竟像要仰头发笑。
克诺伊不敢去接赫柏手中那团逼近的雪,下意识想要后退,重心不稳,险些倒栽在地上。
一只手将他提溜起来。
隔着寒冬厚重的衣料,那只手落身上的触感很轻,比雪花更冰,更凉。
应长生提起克诺伊,问图兰朵:“他们的状态?”
他恰到好处地打断赫柏。
图兰朵一怔:“活着,他们没有踏入死亡的国度。”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两个本该在两天多前死亡的人物,至今还活着。
和克诺伊相似的苦笑在图兰朵面部成形,这种笑容显然不适合这位争强好胜的女士:“死亡,又是死亡,行刑者的土地崇拜死亡,而君王用死亡来获取祂子民的恐惧。”
应长生:“六位邪神。”
他漠然说:“只有死亡一种归宿。”
他看上去既不惊讶,也不疑惑,不像是想从图兰朵那边获得一个答案。
那么只能是为了打断赫柏,让他脱离方才的危险状态。
可比雪花更凉的触感深深烙在克诺伊心里,他们之间距离很近,他却觉得应长生很高,很远,什么都打动不了应长生。
唯一合理的猜测放在应长生身上,也变得不那么合理。
赫柏手中捏的那团雪“啪嗒”掉落地面,他本人获得喘息的余地,回忆着补充道:“凛冬镇的上空,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在克诺伊父母写四个字的三十六个小时中,我打听到当所有镇中居民生命走到尽头时,会以自己最恐惧的方式死去,并且没有办法离开凛冬镇。无论他们从哪条路,哪个方向逃离,路的尽头都会是凛冬镇的教堂。”
凛冬镇的教堂——
那是凛冬镇唯一称得上宏伟的建筑。
象牙色尖顶的石质教堂,在这块地方足称得上光彩明亮,浓雾中涌动着,嘶吼着挤入上下三圈拱形窗户的镂空处,其余则刻满古奥晦涩的教义,和怪异的图形。教堂里外,俱是黑夜。
那是每一个凛冬镇居民的终点。
图兰朵默然:“果然是君王的子民。愤怒带来力量,力量伴随恐惧,祂执掌愤怒的权柄,享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和无穷无尽的恐惧。”
“我在十五号的夜晚强行突破教堂,将克诺伊带出凛冬镇,随后折返——”
图兰朵:“……有多强行?”
“不会比阿应之后更强行的。”那是种近乎本能的维护,赫柏下意识地舒展眉眼,笑着调侃,然而只维持很短时间,下一刻眼角又堆满因苦苦沉思挤出来的细纹:“我折返……是为了…为…”
应长生第二次打断他的回忆:“教堂。”
赫柏领会:“现在去?”
应长生没有回答,定定凝视赫柏。
他从来不会退避。
他眸光映着月光,月光照着容光,身后是无边无际蔓延开来的黑白两色。
他也是黑白两色,可是如此极致,苍白的,暗红的,漆黑的……浓墨重彩,鲜明到不真实。
有那么两个瞬间,他是活的。
太惊人了,克诺伊想。
怎么会有这样惊人的,流丽的,不留任何余地的一眼?
应长生微微合目,一切幻象光影随之停止,他斩钉截铁:“对。”
他永远不会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