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大河,拍打着岩石彩岸。
乌灵河上载满了船只,浊浪滔天,高可达数丈,从岸边望去,小船犹如碧波中的一片叶子,沉浮摇曳,不由自住。
岸头上熙熙往往,商贩行人,背篓里满是灵果灵蔬,披着蓑衣的捕鱼人,佩着刀的散修,穿梭往来,谢知吟逛得眼花缭乱,到一处位置就停歇一次,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他收获颇丰,回头微笑时,见那俊美少年面色宠溺,正朝着他招手。
“阿吟,回来了。”他这样说。
谢知吟登时敛了喜悦,耷拉着脸走到了侍婢面前。
他今日穿着身浮金穗衣,走到路上犹如耀眼的金孔雀,一干行人不禁侧目相望,帽檐下,谢知吟却没在意,却是手捧着一堆宝石,冲着谢御炫耀道:“阿御,好看吗?”
谢御分外捧场的鼓掌:“公子,好美,你可真有眼光,在哪里淘来的?”
谢知吟指了指岸边的商贩示意。
他兴高采烈道:“没想到人境才是好玩的地方,我今日才知道了,你看看这猫眼石的成色,那亮度,透光度,那真是独一无二……”
在现代时,谢知吟就对这些石头颇有研究,只是一来展品中的宝石成色斑驳,达不到想要的纯度,二来资源有限,许多昂贵宝石全被内定,来不及拍卖便达到了旁人手中,前世,谢知吟花了大量气力,也才从一个富商手里买走了一颗稀世鸽血红。
旁人不懂收藏这些石头的乐趣,但谢知吟就喜欢这种光鲜亮丽的东西。
亿万个横切镜面,构成了五光十色的宝石,只可惜数量稀少,谢知吟即便喜爱,也只得了几只。
但踏破铁鞋无觅处,前世稀少的东西,在这淅淅沥沥的巷口处却是目不暇接,挑的人流连忘返。
谢御听的一愣愣的,却也不打岔,看着自家公子跟个孩子似的絮絮不止,眉飞色舞。
这几日,他们乘仙鹤下了上瑶,前往人境的极乐城。
极乐城城主邀请他们去做客,林家必定要去,林霁月走不开身,便派林檀越前去赴宴,按照谢知吟的身份那必定不想去,奈何他身为林檀越妻子,二人新婚,却各据一方,会传出不少流言蜚语,于是只能被打包在路上了。
但更更更重要的原因却是,不去会死。
谢知吟头顶已经有两个备选任务了,一个是打压林檀越,第二个,则是完成这次的任务副本。
所以,命中注定,这趟旅途充满艰险了。
只是谢知吟来时一脸不虞,下山后,望着繁华的街市,却是乐不思蜀了。
他没想到,会这么好玩。
燕云阁的沉香糕好吃,芳华斋的璃裳羽衣好看,酒肆的饭也好吃,这几日外出,大家都随着这位谢家公子的性子,天南地北的胡吃海喝,险些耽误了行程。
这时,林檀越凑近,问道:“给我看看,”
谢知吟正眉飞色舞的讲着猫眼石,冷不防风雪般的气息袭近,他心里翻了个白眼,合上了盖匣,冷淡道:“夫君见多识广,想必看不上这等小玩意,还是别了吧。”
他扭头道:“船要开了,走,阿御,咱们去那码头上等。”
谢御悻悻瞧了眼二人,目光挣扎。
自从上次南清苑出了事,二人气氛就怪怪的。
其实她心里也有气,那林景越霸道专横,就算他们公子是男子,但哪有做小叔子的闯入嫂嫂卧居的道理?更何况,他们公子从小就细皮嫩肉的,受了那么重的伤,谢御心疼的无言以复,恨不得提把刀将这四公子千刀万剐。
可三公子倒好,在大殿上却是一反常态的沉默寡言,就算说话也是轻描淡写,处处为林景越着想,林大家主不了解情形,听着这一面之词,也仅仅判了个去鬼缝崖上思过三月。
倘若不是他们家公子自身硬气,又跑去雅殿上大闹了一场,生生将鬼缝崖思过改为了三年,又让林四公子当众挨了三十下惩戒鞭子,只怕这件事就要揭过去了。
谢御是护短的,她家公子从小到大,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喝了这几日药,就连脸都瘦了一圈,也不见姑爷有多心疼难过。
这桩婚事,实在是结的不划算。
乌灵湖水缓慢游,宛如翡翠般晶莹剔透,从岸边到远方天际,这边晴空万里,对面却是云层压低,黑漆漆的,谢知吟等人站在岸边,他走到尽头,双手捧了一泓水,惊呼道:“好凉,这水和冰没什么区别。”
除了林家人,岸上早已等待了不少人渡河,一个戴着斗篷的青年道:“乌灵河自古便是鬼河,传说中这地方连通阴阳交接,所以湖水终年如玄铁般冰冷,万古如此。”
谢知吟“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为何修士不御剑过河,非得坐船呢?”
那人又道:“乌灵河宽阔无边,不少修士中途灵力耗尽,便会沦为这河中妖祟的事物,为了方便,这极乐城城主便设了夜船供人出行。”
谢知吟觉得这话语声分外耳熟,扭过头,惊喜道:“庄大哥。”
庄无尘笑道:“阿吟。”
二人见面,都有种熟人碰头的激动,谢知吟眼珠转了转,问道:“你们是去极乐城的吧。”
庄无尘点头,又道:“莫非你们也去?”
谢知吟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他心想既然庄无尘,那闵月瑶……他侧头望向另一处岸滩,闵月瑶和林檀越背立着众人,男俊女美,宛如一对璧人。
对于林檀越,闵月瑶始终将他当成一个弟弟,紫色襦裙被风吹起,她语气轻柔,问道:“阿吟,自婚宴一别,已有月余没见了,你过的好吗?”
“我过得很好,闵姐姐呢。”林檀越看着她问道。
闵月瑶脸上浮出甜蜜之色:“师兄待我很好,我们这次去了东陵,正是去他父母的冠冢面前,将成亲之事和他们说了,倒是你……”她面有难色:“这位谢公子,他,他对你好吗?”
林檀越没有忽略她眼中欢喜,心头黯然,握紧了手上的剑。
好么,他也不知道了。
只要阿瑶能幸福,他高不高兴,开不开心,又有何人在意呢。
“阿吟他人很好,”他眼神空洞,像是在劝服自己,“他性情虽然骄纵,但心肠并不坏,闵姐姐不用担心我。”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啊。”一道调侃声响起。
谢知吟和庄无尘并列站在身后,他面有讥诮:“原来在你的眼里,我这么好啊。”
桃花眼上挑,仿佛能洞穿人心,又仿佛早已看清面前之人,他冷嗤一声,环胸抱臂,嫌弃的扭过头。
这两人,一对上就开始演琼瑶剧本,真够让人肉麻的。
闵月瑶不解,疑惑的望向林檀越,林檀越淡淡道:“大概是吃醋了吧,阿吟他看我很紧,便连我时时去哪儿都不放心。”
谢知吟真是要被气笑了,这人是如何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些谎话的,但系统在身,他根本不能反驳,只能硬着头皮背下这一口黑锅。
闵月瑶夫妇了然,原来是这样。
但看谢知吟容貌昳丽,是个会使性子的主儿,喝醋的劲头大约也足,这种性情并不会让人厌烦,反而叫人怜爱,这样一想,倒也是人之常情,神色稍霁,闵月瑶道:“说起来,那日我们走的匆忙,没有同林家道别,真是失礼了。”
她微笑道:“那日真是谢谢你了,阿檀,若不是你和林家主出手,我那大哥的孩儿也不会恢复。”
林檀越受宠若惊:“不用谢,闵姐姐,这都是我该做的。”
庄无尘自然而然插嘴道:“对了,四公子,不知那尸王如何了,我看他身上全是噬魂烙印,这人来头不小,一定得好好追查了。”
面对庄无尘,林檀越便冷淡的多了:“我兄长自有安排,不牢庄剑士操心了。”
“……”庄无尘难得沉默了。
他实在不明白,这少年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只是林檀越既然不挑明,他也没必要自找麻烦。
无辜被奚落,他心头叹气,装作没事人一般望着远方天际。
要不是岸边人太多,谢知吟估计就要笑出声了。
所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不外乎如是了。
过了一会儿,夜船游至跟前。
清粼粼波涛摇曳,船上之人放出踏板,恰好抵在岸前,供人上去。
这只船十分奇特,上下两层客舱,船头摆放着一只雪鸟玉雕,船栏上挂着大红灯笼,随风款摆,泛游在雾色朦胧的绿波中,颇有种从黑洞旋涡中钻出来的诡异阴森,常年渡船之人对此不以为意,爬上楼梯后,交付银钱,便跟着上方的扈从前去厢房。
谢知吟等人也依次上船。
他被分到客舱一层,与庄无尘夫妇毗邻,而林檀越在第二层,恰好和他们隔开。
这一点正和谢知吟的意。
要知道,正派夫妇在隔壁,反派又隔得远,简直安全感爆棚好吗!
谢知吟推门而入,迎面一股腐朽的味道冲入鼻腔,他打了个喷嚏,慌忙退到外面,又将大门敞开:“这味道真冲,咱们还是先散散味吧,不然会生病的。”
谢御挑三拣四,捂着鼻子道:“公子,这地方真是过于简陋了,咱们要不然去姑爷那一层吧。”
谢知吟在林檀越面前各种做作,这时反而放下包袱了:“无事,总归只有三日,凑合凑合吧。”
他宁愿去睡船板,也不想和大反派混寝。
等了一会儿,二人复而进入,谢御在床头挂上香囊,气味才冲散了不少,谢知吟一屁股坐在床头,忽然想起些什么,拿起放在桌上的包裹,走出了门。
他从长廊穿过,走到尽头,扣了扣门。
陈旧的卧门发出吱嘎一声,庄无尘探出脑袋,一愣:“阿吟?”
谢知吟把包裹递给他:“庄大哥,这是我从古玩街上淘来的宝石和沉木糕,分给你一点。”
贿赂一下主角拉进关系,应该能抵抗接下来的副本吧。
庄无尘接过,笑道:“多谢,阿瑶出去了,要不进来坐坐吧。”
谢知吟挤进来:“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只是刚进屋子,谢知吟就被闪瞎了眼。
瞧瞧这古色古香的珠帘帐幔,薄藤地毯,透过窗外,远处水天相接,一干风景尽收入眼中。
主角的待遇就是好啊。
不像他这个老破小,黑漆漆的,待着就没劲!
庄无尘给他斟了一壶酒,二人便如同对上了暗号,开始谈天说地。
从北域的邪魔传说,说到修境的开天辟地,从玄妙功法,说到魔境邪术。
庄无尘心性豁达,又历经四方,说起这些事便头头是道,谢知吟托腮认真聆听,时不时提出自己的见解,庄无尘便耐心的解惑,或者再讲一遍,也不嫌繁琐。
待在主角身边,好处大大的有,其中一条便是非常安全。
根本用不着害怕对方会忽施奇袭,突然拿刀火拼之类的,也不用和反派虚以为蛇,各自装表面功夫,一炷香很快过去,讲到功法之类的,谢知吟问道:“有没有什么功法,可以化魔气为灵气,”他又补充道:“在不用穿风过堂术的情形下。”
庄无尘惊讶一瞬,问道:“为何这般问?”
谢知吟嗅了嗅杯里的酒味:“替我一个魔族朋友问的,他身而为魔,自己却一心向道,你也知道,这人世间,唯有身世不得选择,所以我想帮帮他。”
“……”庄无尘敏锐察觉到什么,握杯的手凝固一瞬,摇摇头,“没有。”
“没有?”谢知吟手撑在桌上,诧异道:“世上道法万千,竟然没有一条,为这些身不由己的人逆天换命的法子?”
庄无尘坚定的望向他:“是,没有。”
“除非全然舍弃魔族功法,改邪归正,或者剔掉魔脉,从此只做一个凡人。”
谢知吟还是不信:“你说的都是明面上,必定还有不为人知的魔门秘法或者岐黄之术,庄大哥,你就告诉我吧。”
庄无尘却反过来教育他:“阿吟,邪魔外道不可取,怎能随意使用?天下任意改天换命的术法,都会耗费寿元,遭受天谴惩罚,你绝不可做这种事,听到吗?”
看来庄无尘是铁了心不打算说了。
谢知吟没听到想要的,但又拿不出话来驳他,只能叹了口气:“庄大哥,你可真是个大大大大大好人啊。”
好的让人无可挑剔了。
庄无尘:……
一时不知道这孩子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