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板上不动如山的数值映入寒明眼底。
对此,他平静地移开目光,任由视线落到了东曜扼住他手腕的右手上。
只见对方麦色的手背青筋暗浮。
或许是不耐烦被戒指束缚,他本应戴着东域王权象征的中指此刻空无一物。而摒弃了冰冷的金属戒指以后,男人掌心的那道伤痕愈发存在感十足。
那是一道横贯整个手掌的疤痕。
掌间的猩红纹路混着东曜骨子里固有的硝烟与血气,似乎在昭示着当时的惊险场面。
寒明之所以如此清楚这道伤,因为它是一年前东曜为了救他留下的。
那时候正值东曜称王前期,几乎被杀尽的异兽临死前进行最后一波反扑。
日夜不息的厮杀已经足够让人疲倦,何况他还得承担东曜的一部分负面状态。精疲力竭之下,寒明没有第一时间躲避身后袭来的异兽。
而就在异兽剧毒的骨刺即将刺穿他心脏的前一秒,东曜以其惯用手硬生生接住了那道偷袭。
这三年里,寒明也曾多次救东曜于水火。光是东曜的致命伤,他就明里暗里地不知道分担了多少次。可那是不同的。
他从一开始就怀揣目的而来。他不确定东曜对此是否察觉,但他给予对方多少,这位东王确实在尽可能地给出同等甚至更多的回馈。
否则他又怎么可能会被困住三年。
以过往种种来看,他们两个哪怕称不上肝胆相照,却也是实打实的生死之交。这样的经历,这样的伤痕,到头来东曜对他的信任值却少到只有50。
有那么一瞬间,寒明甚至想要荒唐大笑。
“你在想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在想你啊。”虽然有点诧异于东曜的敏锐,寒明却没什么紧张感。他直接一派坦然地实话实说道。
他刚才也的确是在想东曜。
他在想这人到底为什么这么难讨好?
这些年他该搏命搏命,该勤恳勤恳,最近就差24小时工作制了。无论从哪方面看,东曜有他这么个下属都算不上吃亏,结果却一点信任度没涨。
所以到底为什么?就因为他先前那短则10天,最长也就3个月的辉煌跳槽经历么?
嗯……回想着自己那大片大片的精彩履历,寒明觉得他还是得发挥北域风格——少怪自己,多怪别人。
要怪就怪东曜戒心太强,武力太高。
当初他就是被东曜的力量和天赋迷了眼,才会自讨苦吃地选了这么个硬骨头。
事实上这个人就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孤岛。
孤岛上荆棘遍布,丛林横生,唯独没有任何活物。
想到这里,寒明忽然有点意兴阑珊:“五分钟到了,感谢您的馈赠。”
星际时代,普通天赋者的平均寿命都有500多,一旦成王更是能轻轻松松活到四位数。如今他才21岁,哪怕真的在东域浪费三年,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所以年底之前要是还刷不动东王的信任值,就算沉没成本再高,他也该抽身而去了。
心里越烦躁,寒明面上的笑意却越盛。
恰逢云雾散去,刚才被云层遮了一瞬的太阳再度满溢光辉而来,直直照向了圆桌前的这个角落。在这过于炫目的阳光中,他的面容显得既模糊又分明。
东曜见状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指腹的力度更是无意识地再次加重。
或许寒明刚才说得没错。
于他而言,今天的太阳……确实有点太烈了。
东曜指背施力的动作稍纵即逝。在寒明垂眼看去之前,他就已经收回了右手,仿佛最初主动伸手的人不是他一样。
寒明早就习惯了这位喜怒不定的做派。
因此他不再做那些察言观色的无用功,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议会厅。
至于东曜此时对着他的背影在想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寒明!”刚出议会厅大门,寒明便第二次被人叫住。
短时间内一连被喊住两次,别说寒明脾气本就不好,就算正常人都难免有些恼火。然而辨识出声音主人后,寒明却真的顿住了脚步,等待着来人的靠近。
因为这一次开口的是安萤。
略微回忆了一瞬,确认完今天是自己和这位原书主角的初次见面后,寒明倒是有些摸不清对方的来意了。
“抱歉,打扰到你了吧。”见寒明朝自己看来后,安萤先是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艳之色,然后似是不好意思地道起了歉来。
接下来他没再寒暄,反而直接说明了刚才叫住寒明的原因:“您这个月都在外面奔波着,可能还不认识我。我是一个月前新来的外交官,叫做安萤。”
“这段时间东王宫里的各位都帮了我很多,我只能给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感谢。后来偶然听他们说,当初他们是受您恩惠,才得以如此迅速地适应了各自的位置。正是因为有您作为榜样,他们才会这么照顾新人。”
“我没什么擅长的方面,只有手工还算拿得出手。这是我新做的鸟架,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寒明闻言看向了他递来的鸟架。
整副鸟架漆黑底色,白金纹路,十分契合他的审美。
而鸟架周围那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更是无声诉说着它原材料的产地。
如果寒明没认错,那是北域独有的一种松木。其纯黑枝干和纯白叶色的矛盾感,完全击中了北域狂徒们的喜好,不少人对此颇为欣赏,甚至默认其为北域的标志之一。
无论是出生在北域的寒明,还是在北域挣扎求生、最后被他带出的鹦鹉,对这样的雪松气息都再熟悉不过。
注视鸟架时,寒明不可避免地瞥见了安萤指间的细小伤痕——那一看就是做木工留下的。怎么说呢?要是送礼这种事也能打分的话,对方毋庸置疑会得到来自他的满分。
即便这位主角没有魅惑天赋,单靠这份情商都能在东王宫里过得很好。
“谢谢。”寒明本来就想找个机会接触安萤,如今对方如此费心思地主动上门示好,他实在没有推辞的必要。于是他没什么犹豫地接过了那个鸟架。
至于安萤话里的一些其他意思……
寒明没打算在东王宫搞派系。当初他找出那堆人运转东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不得已而为之。他不知道刚才安萤话里的投靠之意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总归他得装不知道,甚至还要尽可能地将人往东王势力范围内推。
毕竟安萤是唯一一个非他任命之人。
如今的局面已经够扯了。再这样下去,整个东王宫说不定真就成了他的一言堂。
思及安萤干净的身份背景,以及故事后续的一些发展,寒明干脆将先前从议会厅上带走的文件抽出一部分递予对方。
“最近这段时间,东王宫在外交方面基本没什么事要做。如今东域初定,东王宫很多地方都缺人。我看过你的考核成绩和面试记录,你要是有空,可以试试看处理它们。”
“东王宫空余的职位还有很多,这里可没有不能兼职的说法。”
寒明这么做并非突发奇想,也不是无的放矢。
当初那套书籍的第一册里,关于安萤和东曜的篇幅其实并不多。
除了那条一笔带过的白月光恋爱线外,整本书主要描述的还是东曜死后,东域异兽再袭贵族复起,内忧外患之下安萤靠自己的天赋周旋在各个势力间,维持表面平衡的过程。
安萤的天赋不在武力上,偏偏这是异兽横行的东域。
书里这位主角首次上战场就身受重伤,直接多了个寿命有损的病美人状态。发现自己没办法如东曜般以杀止杀后,安萤只能松口让外迁的贵族重回东域,借着他们的势力去剿灭异兽。
即便东域因此获得了短暂的平静,长远来看这更近乎于饮鸩止渴。
那本书寒明看得并不仔细,因为后期太多安萤与各路臣子的恋爱故事,反而东域的结局交代的不甚清晰。
但寒明也不怎么关心原著结局。毕竟书只是书,谁也不知道那些书是怎么写出来的。
想办法利用它可以,将它奉为圣典却是自寻死路。
一个人的未来,一片星域的未来,又怎么可能被几个字束缚?
此刻寒明之所以想这么多,倒没别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他意识到安萤有接替他位置的潜力而已。
不管怎么样,既然安萤能称王,至少能力和手段都不差。于是寒明顺势将关于处理贵族遗留的一些文件递给了他。
这24小时打工人他早就不想当了!
如今安萤送上门来,他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慢慢放权。
不管这么做能不能打消东曜的猜疑,总归死马当活马医吧。
实在不行他还能卷铺盖跑路。
寒明文件给得痛快,走得也利落,独留安萤捏着一堆文件,神色复杂地目送他的离去。
他的魅惑天赋即便不对人使用,也自带一种难以拒绝的亲和力,能够让人在他面前下意识放松几分。
因此他在东王宫的生活十分顺遂。只一个月,就有不少人将他当作知心好友。
而这一个月里,安萤听得最多的却并非公务,反而是寒明的名字。
其中让他印象最深的是第七天。
当时他出于急事选择抄近道,不得不经过东王宫的后花园。
因为这届的东王对花花草草毫无兴趣可言——甚至不仅是花草,据说这位新王压根对杀戮以外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所以整个后花园的植物根本无人问津,全都在狂野生长。
费力越过一丛丛异常茂盛的金鱼草,安萤巧合般地遇到了正在晒太阳的东王。
虽然已是东王宫一员,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东曜。
那时候东曜半面笼罩在阳光下,半面掩在庭院的阴影里,就这么静静注视着阳光下的金鱼草,似乎在想些什么。
在他走近的一刹那,这个男人并未抬眼,只是下意识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而他念出的是:“寒明。”
安萤选择前来东王宫,一方面是因为东域更适合他,二是因为他憧憬东王。所以当东王受到亲和力影响、本能般地念出“寒明”二字时,他瞬间便意识到,寒明对这位王者来说是特别的。
但再特别,也不至于将东域王权拱手相送吧?
安萤也有自己的野心。
他出生南域某个小贵族之家,对上层那一套还算熟悉。了解清楚东王宫一家独大的现状后,他敏锐地从中看出了上升的契机。
于是他特意亲手刻了一个鸟架,想先在明面上投靠寒明,然后借着对方与东王的间隙,找机会转而为东王效力。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首次试探得到的会是这样的结果。
寒明拒绝他的投效很正常,可拒绝他后,为什么又如此轻易地向他放权?
这个东王宫到底是怎么回事?!
寒明不清楚主角的纠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意。
回侧殿将新鸟架挂上以后,他直接去了单人训练室提升武力。毕竟武力值这种东西,就算他真的复刻到了,也得有本事能将其百分百发挥。
所以日常训练他从来都不会懈怠。
若非如此,他怕是早就不知道死在宇宙的哪个角落了。
等到寒明训练完毕,回到顶层洗澡入睡时,已是午夜时分。
半梦半醒间,他隐约听见了外面的暴雨淋漓之声。
怪不得白天那么闷热,原来是在为了迎接这场大雨的到来。
思绪一闪而过后,寒明随即听见了落地窗被打开的清脆声响。
嗯?外面不是在下雨吗?公主总不会选在这时候开窗,去当一只迎接暴风雨的海燕吧?
残存的倦意多多少少影响了寒明的思维。然而再多的倦意,在他听到雨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后,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因为这明显是有人从外开窗,并朝他一步步走来。
这个时间点会出现在他卧室里的……
想到这里,寒明不用睁眼也猜到了来人身份。
随后他烦躁地啧了下舌,想直接装作听不见——他真不想这么晚还听人汇报公务。
然而他的不耐烦似乎没传达出去,来人就这么静静停在了他的床边。下一秒,一只带着暴雨潮意的手就这么覆上了他的手背。
那尤为冰冷的触感犹如被兽噬咬,被蛇缠绕。
这时候寒明再也没办法无视下去了。
“……滚出去。”刚睡醒的嗓音又低又缓,乍一听来毫无威慑力可言。
对方也确实没被威吓到。
在寒明翻过手想要拭去手背上的雨水时,来者却顺着这个姿势再次覆上他手掌,一寸寸地与他十指相扣。
“凌、宙!”过于出格的动作让寒明骤然睁开了眼。
原本他以为凌宙连夜归来,是来给他汇报异兽动静的,但现在这动作是什么情况?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借着昏沉夜色,寒明撩起眼皮看向来人。
此刻暴烈的雨水将凌宙的黑发全部打湿在脑后。无论是其傲慢而锋锐的轮廓,还是那压迫感十足的骁悍躯体,都就此全然显露。
但最最引人注目的,还得是对方那双举世无二的冷漠金眸。
而现在,顶着这样一双眼睛的男人说出的话却是:“——来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