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某天陈予凝像往常一样在杂物房清点库存,突然听到篮球场传来吵闹声,起初她以为只是孩子们的打闹并无在意,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她察觉不对劲,放下手头工作匆匆赶到。一群孩子们围在一起,她拨开人群闯入其中,只见几个孩子气势汹汹地在理论,她欲一探究竟,结果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小小熊推开几个大高个孩子,气鼓鼓地抱着布偶走出人群。
“你别走,你还没说清楚呢。”
“就是,别让她跑了!”
一个壮实的黝黑小男孩一把拽住小小熊,小小的个头差点往后仰个踉跄,她着急走上前,小男孩见陈予凝,马上吓得把手放开。
小小熊立马转过身扯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伸手就拍了小男孩一掌:“你拽什么拽!信不信我打死你!”
小男孩正想还手,两人被远远拉开,小小熊还气势汹汹地吱哇乱叫乱抓着空气,誓不罢休的只能被拎了起来,一顿乱踹把陈予凝衣服踢得全是灰黑脚印,她只好紧紧抱住小小熊,其他义工也纷纷赶来把其他孩子都驱散开,小男孩被泉妈妈带回办公室,小小熊平复下来,才被陈予凝轻轻放了下来,她把小小熊牵到秋千树下,小小熊还堵着气一屁股坐在秋千上,玩弄着布偶一言不发。
陈予凝半蹲着,温柔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小小熊倔强地把头别向另一边,不服输的神态让陈予凝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小小熊的粉色桃心衣领有一处翻了起来,红绿格纹的百褶裙花朵绽放般散开在秋千上,她伸手将一处衣领重新整理好,小小熊本能的想要躲开。
“如果你一直这样不说话,我可帮不了你啊。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能为你主持公道对不对?”
小小熊低着头开始拨弄布偶的耳朵,嘟着小嘴很是委屈。
她想了很多办法都觉得行不太通,两人就这么沉默的对坐着,很快小小熊的眼珠像小雨滴一般吧嗒吧嗒地落到膝盖上。她一下变得手足无措,慌乱中找了身上一圈都没有纸巾,只好用手背为其轻拭去眼泪,谁知小小熊越哭越憋屈,从无声的呜咽到嚎啕大哭,她心疼地将眼前这只倔强小熊搂入怀中,轻轻抚着背部,想给她这世界所有的安慰。
小小熊在怀里哭湿了一片,紧绷的小脸才有了些许舒展。
“现在好点了吗?没事的我在这陪着你。”
小小熊咽咽口水,终于开口:“我没有偷钱。”
她摸着这张小脸,说道:“发生了什么?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伸出她的小拇指示意。
“小杰的五角钱不见了,就非说是我拿了……我说我没有,他就跑到外面和别人说我偷了他的钱还不承认……”
没等陈予凝接话,她又接着补充:“就因为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做游戏,他们就觉得我是小偷,还不让我走……”
“我相信不是你偷的,我相信你。”陈予凝安抚着小小熊,见她扁起小嘴又即将大哭,只能再次将她搂紧,任由她哭泣发泄。陈予凝看向头顶苍天的百年老槐树,树影穿梭之间满是斑驳的光影在移动,覆盖了整个蝉鸣的夏天,她多想替小小熊抓住这些美好的转瞬即逝。
在泉妈妈的引导下,两个孩子的误会得到圆满解决,义工老师和孩子们还是会热情地邀请小小熊加入大队伍游戏,但她还是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一边,观察和思考这个世界。
好几对夫妇都专程来福利院看过小小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个性并不搭理他人。有一次一对无法生育的年轻夫妇,女方是名人民教师,男方是外企职员,两人的领养条件可以说是最好的,小小熊却说什么都不愿跟人回家,死死拽着篮球架,任由几名义工怎样使劲,她都绝不放手,还把小布鞋甩到天上,另一只差点甩到人的脸上,弄得大人们窘迫不堪,只好连连向这对慈眉善目的小夫妇解释致歉,结果别人没有放弃后面又来过几次,对小小熊软磨硬泡,什么糖衣炮弹都使上了,人家就是不吃任何一套,无奈弄得不欢而散。幸好最后这对夫妇还是成功领养了另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孩,小小熊偷偷目送着他们离开福利院,心里生起小小的胜利感同时突如其来一阵莫名的惆怅。
三十三
这几年陈予凝有意无意向泉妈妈打听起小小熊的领养条件,每次看到符合领养条件的夫妇她的心头便开始不安,又生怕让小小熊错过幸福似的,扭扭捏捏整个人拧巴的很,泉妈妈多少也能看出端倪。
“这孩子跟你有缘。”泉妈妈常这样和陈予凝说道。
小小熊错过了最佳被领养年龄,到了十岁出头即将步入青春期,被领养的机会也大幅下降了,看着与她一同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们一个个接连被顺利领养,各自都去到不错的家庭,她曾梦寐以求的爸爸妈妈疼爱,越长大越觉既珍贵又可恨。她并不认为被领养进入新的家庭就能一改从前,连生父生母都遗弃自己,这个世上还有谁会真的珍视自己呢?她不愿再赌一把,再换到陌生的环境碰到陌生的“家人”,往后万一再被遗弃被忽略被不公对待,到最后还是只有自己的布偶小熊能保护自己,她不相信任何人,更不对大人抱有任何期望。
陈予凝觉得心里堵着很难受,她确实也没有很好的条件能够再养一个孩子,只是想到小小熊这样好的孩子将要在福利院过完一生,永远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流浪小猫,楚楚可怜,浑身伤痕也绝不低头,她就会想起那个在秋千上嚎啕大哭的小小身影。她试着劝了小小熊几次,结果被对方劈头盖脸说了一堆,还闹到要绝交的地步,她只觉不论前进或后退,对于小小熊都是极其残忍的事实。失眠近十年的她比谁都能够理解小小熊,只要一闭上双眼,梦魇便会张牙舞爪找上门,每晚只能大汗淋漓醒来,灯也不开就这样靠在床头,发呆等到天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当天的工作过于劳累,陈予凝就会感觉小腹下坠,一阵剧烈疼痛撕扯着她的子宫,好几次脑袋发懵,往墙上就是一靠,□□的鲜血便会止不住流淌下来,嘴唇发白,两眼发黑,她凭借着意志力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物,休息一会儿才能勉强扛下来,随身携带换洗的干净裤子,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自知这是做了恶事的惩罚,难以启齿的不育之痛,也更让她明白以前想要通过男人得到救赎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小小熊见过几次陈予凝面无血色的从厕所扶着墙沿走出,捂着下腹,很痛苦的样子,她就拿出自己身上唯一的糖果,没等陈予凝伸手去接,她小心地摸摸陈予凝的肚子,一颗糖塞到陈予凝手里,踮起脚尖,举着布偶小熊在陈予凝脸上猛亲几口,然后笑盈盈地又跑去玩了。这些糖果被陈予凝珍藏在星星形状的小铁罐里,这是小时候舅舅送的礼物,那时拥有留洋背景在片区都是红人,陈予凝最崇拜舅舅,能叽里呱啦熟练驾驭一门新语言,翩翩的绅士风度,管她叫“my lady”,经常惦记着自己拿回来很多洋文玩意儿,只可惜后面移民再也没回来,曹月琴老早就怨声载道过就当她们曹家没了这号人。
“你有孩子吗?”小小熊很多年前就问过陈予凝这个问题。
陈予凝有点惭愧地回答说自己连婚都没结过,哪来的孩子。
“你是不是觉得我岁数都不小了还没结婚。”
“你不想结婚的时候就不要结,不想生宝宝的时候就不生,不然你有了宝宝又不想要他了,就会把他丢掉。我不会把我的小熊丢掉,我去哪里都带着小熊。”
陈予凝惊讶于小小熊有着超乎该有年龄成熟的悲凉感,难以想象她究竟背负了多少痛苦,对于被遗弃这件事始终无法释怀,得对她的成长造成多大的伤害和阻碍。小小熊极其抗拒福利院例行的心理健康辅导,有几次为了躲避咨询师问诊,闹得整个福利院都在找她,人小鬼大,藏得严严实实,最后被人在顶楼废弃小仓库找到,浑身挂满灰尘蜘蛛网;还有一次被陈予凝在屋顶瓦砖上找到,吓得差点要打119,连哄带骗折腾一下午赶在天黑前把她抱了下来。
转眼小小熊便到了上初中的年龄,陈予凝已经很少在福利院见到她了,只有在周末的时候,陈予凝会在休假片刻也要特地过来,借口是在家也是清闲,实则就是放心不下小小熊。人人都说小小熊这些年张开了不少,宛如大姑娘的模样了,加上爱好自己在角落看书,亭亭玉立的,越来越像福利院一道青丽的风景线。很快,小小熊也不再让别人这么喊自己的小名,总觉得幼稚冒着傻气似的,与陈予凝的距离也越拉越开,如今陌生人要问起她,她一般都只会回答自己没有名字,非常直截了当,生人勿近,更不给人好脸色看,除了儿时同伴,很少再有人可以认识小小熊,知道她还有个名字叫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