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某个夜晚,俞也和荆轲、夏无且、随欣、李斯在女闾附近的一处院落中碰面。
夏无且拉着第一次来的俞也在院子里转了转。
她对俞也入伙这件事十分兴奋,口若悬河地介绍道:“这地方是李斯选的。此地并不偏僻冷清,而是处于兰陵最热闹的地带。据李斯说这是什么‘大隐隐于市’,反而不容易被注意。”
“再加上这里离随姐姐的女闾近,便于监视女闾门前情况。假如凌府那边突然来人找随姐姐,随姐姐也可以立刻赶回去。我们这半年来的暗中商议都在这院子里。”
俞也略打量一圈院子。只见院中栽着一池荷花,此时赶上夏季花期,开得正好。小院四处设着错落的灯火,荷花在暖光下显得愈发娇艳。
俞也穿过荷塘上的石桥,走进院落中间的屋子里。只见这屋子十分宽敞,容纳十数人绰绰有余。屋子靠窗的位置设着一张木案,木案四周铺着竹席供众人坐。
俞也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夏无且紧跟着俞也进来,后面是随欣、荆轲。
李斯落在末尾。他进来时,其他四人都已坐好。案边还空着两个位置,一个离众人比较近;另一个离众人都远。近的那个位置,紧挨着俞也。
夏无且招呼李斯:“过来一起坐。”
李斯看向俞也。
自大雨中假山石旁的那次冲突后,几日以来,他和俞也再也没有过任何私下的谈话。此刻,她甚至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李斯沉默一瞬,坐在了离众人较远的位置。夏无且不解地看向他。
李斯:“我染了风寒,离你们远点比较好。”
大夏天染了风寒可有够难受的。夏无且身为医师的本能被唤醒,正要多问询两句。
俞也曲指在案上敲了敲,直入正题道:“大家这半年都商量了什么?”
夏无且立刻把李斯的伤寒抛到了脑后。她急忙答道:“我们想办法摸清了凌府的地形,还有兰陵城中凌氏储备的兵力。”
俞也:“兵力几何?”
夏无且咬了咬唇,道:“很多。”
这就难办了。
荆轲不忍见俞也蹙眉,主动道:“我可以去刺杀凌氏家主。”
俞也:“会死吗?”
荆轲:“只要我去,凌氏家主必死。”
俞也叹了口气,直视荆轲的双眼:“我想问的是,你会死吗?”
荆轲愣了一下,因俞也的话感到心中有些暖意。他坦诚道:“那个景阳很厉害,将凌氏家主护得密不透风。我也没把握能全身而退。”
俞也:“假如我和你一起去呢?”
“不行。”荆轲和李斯异口同声说。
荆轲听到李斯突然插话进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李斯:“凌氏人丁兴旺,即便我们杀了现任家主,立刻就会有下一任家主顶上,不但无法动摇其根基,还会打草惊蛇。”
他强压着咳意勉强说完这句,就控制不住地掩唇咳嗽起来。这一咳就停不下来。
夏无且听了听李斯的咳音、又望了望他的面色。她扭头悄声问俞也:“我看李斯这风寒很严重,而且好像已经有几日了,怎么也不抓点药吃?是不是荀府最近钱财上比较困窘?”
她度着俞也的神色,体贴道:“没事,等回去我给你们抓点药。以后你们的伤病都由我来负责。”
俞也从正事中回过神,瞥了一眼不断低咳的李斯。
他在咳嗽的间隙中急促地喘息着,眉宇间和嘴唇都苍白无色,眼尾和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估计是那天在大雨里淋的。她回去后吃了储备的现代药,所以没事。但是李斯本来就比她体弱,又没药,染上风寒也不奇怪。
俞也:“既然病了就自己坐远点。若大家都被你传染上风寒,谁来干活?”
夏无且没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一时茫然。
李斯听到俞也的话,以手握拳用力抵住胸口,勉力暂时抑制住咳意。他暗自在口中咬住舌尖,从跪坐的姿势向后膝行,一直退至后背碰到窗檐才停下。
荆轲察觉到两人间的不对劲。他想起前几日自己刚被俞也追问出参与造反一事,猜到俞也对李斯态度的变化必定跟此事有关。他有心缓和二人关系,但他性格一向疏放、不擅长处理这等细微的人际问题,一时不知如何打圆场。
随欣眼波流转,看了看李斯,又看了看俞也。她常年混迹风月场,对双方闹别扭这种事见得多了,处理起来也颇有心得。对于旁人来说,最好的帮忙方式就是——不帮忙,把问题留给他们两个人自己解决。
她笑盈盈道:“还是窗边空气畅通,大家瞧,李斯一坐过去就不继续咳了。难为了俞也想出这法子。”
俞也和李斯都不吭声。
随欣转回正事道:“如今既遇到瓶颈,不如我们先抛开凌氏,多想想咱们自己有什么本事。”
俞也点头道:“随姐姐说得对。我们就先各自写下能做到的事,再看看还缺什么。”
她略一思索,最先提笔开始写。其他几人依次。
片刻后,众人的字迹填满了半张纸。俞也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俞也:武功、钱财。
夏无且:医术,内应。
荆轲:武功,三教九流。
随欣:美人计,内应。
李斯:--”
李斯的名字后面是空白。他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特长。
俞也提起笔,于众目睽睽之下,在李斯的名字后面补上“模仿字迹、统筹事务”几个字。
李斯看着她这般写,嘴角悄悄弯起一点弧度,又被他立刻若无其事地压下。
他道:“我们现在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不用他说,俞也自己也看出来了。岂止是不够。和凌氏相比,他们这几个人组成的队伍用一个词形容就是:乌合之众。
夏无且倒是没受到打击,自信扬手道:“要我说,咱们先别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咱们几个肯定能掀翻凌府,将我们的战旗插在凌氏家主的脑袋前面。”她说到这里,突然兴致勃勃道,“我们要不要画个特殊的纹样,到时绣在我们的旗上?”
俞也不想打击士气,率先想了几个纹样。众人有了这个话题,气氛渐渐变得轻快。
大家讨论了一会,最后商定用鹤这个意象最好。
随欣:“只可惜鹤的纹样比较复杂,会不会太难绣了?”
俞也看见桌上的纸,心念一动。她捻起一张纸,三下五除二地叠成一只千纸鹤。
她道:“这个样式如何?好绣吗?”
众人向俞也手上看去,只见这只纸鹤线条简单明晰,虽然是个小玩意,但生平未曾见过。
夏无且拍手道:“这个好!这种纸鹤的纹样一看就很好绣。俞也,你能不能教教我们是怎么叠的?以后这种纸鹤就是我们几个人的信物。”
俞也下意识道:“好啊。”她拿起一张纸,正要向众人讲解,却又顿住。
说实在的,她好多年没叠这玩意了。她刚才叠得那么顺畅,多半是出于一时兴起的肌肉记忆。现在真让她教别人叠,她居然一时卡了壳。
正在俞也发愁要不要把千纸鹤拆开、看看自己到底是怎么叠的时候,窗边传来一道略哑的声音。
“是这样吗?”
众人向窗下看去。
李斯掌心中托着一只纸鹤,与俞也刚刚叠的那只一模一样。
夏无且惊愕道:“你怎么能学得这么快?”她都没看清俞也的动作,李斯居然已经能叠出来了?
随欣掩唇轻笑:“估计是他之前就会叠吧。”
夏无且反应过来:“好啊,你们两个老实交代,是不是之前就曾经一起叠过纸鹤?”难道纸鹤也是你们关系中的一环吗?
李斯低笑,没有回答夏无且。
——其实他没有和俞也一起叠过。
只是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而已。在那个地方,很多人都会叠千纸鹤。
他靠在窗边轻咳了两声,将手中纸鹤往窗外举了举。
俞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他身上。
李斯身侧,是窗外的荷花池。红菡萏,绿荷叶,下面一池碧水。
今晚夜色澄净、天气很好,但因为白日里刚下过雨,现在房檐还往下滴着水。水滴溅到李斯掌中纸鹤上,打湿了鹤的翅,有种濒死的美感。
他的长相还是和初见时一样,下巴尖、唇薄、鼻梁高直、眉眼细长、眼尾一点泪痣,就如他手里这只垂死纸鹤般,给俞也一种福薄短命之感。
此刻他病恹恹的,俞也心中那种不好的感觉愈发强烈。
夜风从窗外吹来,李斯手中的纸鹤翅膀颤动,像是欲展翅高飞、却因被打湿了翅膀而囿于原地、动弹不得。
李斯。白鹤。打湿的翅膀。不断的雨水。降临的死亡。
在满池明艳的荷花中,只有他和鹤是素净寡淡的。
俞也的脑袋里,错乱的各种意象纷杂地出现、重合又分离。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
都怪檐下悬着的铃铛,随着微风摇来晃去响个不停,害她心烦意乱。
其实也不过一瞬过去。
俞也再次睁开眼时,已经神色清明。她道:“让李斯教大家叠吧,他叠得比我好。我先走了。”
李斯咽下咳意,颔首道:“分开走最好。免得人太多引起注意。”
他目送着俞也出门。
俞也乘着凉爽的夜风走回荀府。到达她自己的屋子时,她心中的那股空已经被风吹散了大半。
她从暗处取出还剩半板的感冒药,摩挲了一会。
如果她把药片拿给李斯,即便是混在其他汤水中,按李斯的敏锐程度,他也很可能会起疑。
他只是得了风寒而已,死不了的。俞也对自己说。
她又把药收了起来。
俞也在黑暗里静静思索了一会,然后点亮灯、提起笔,开始给嬴政写来兰陵后的第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