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渊并未反驳,多年来他布置在大虞上下的暗线已如蛛网一般铺开,任何丝弦的震动,都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他手中。
一月前,冀州发生异动时,他便已经得到消息。
“好了,到此为止。”谢樽敛眸,衣袖在风中轻扬。
“这最后一段路便由你自己走了,就此别过。”
陆景渊看着谢樽,没再多说什么,只问道:“你可还会再来岳阳?”
“若有闲暇。”谢樽模糊答道。
“好。”陆景渊应了一声,从行囊中拿出了一串坠子。
见状谢樽看了过去,那坠子极小,上乘的白玉被雕琢程一只雪团似的小兔子,兔子眉心有一簇火苗般的印记。
小兔子躺在陆景渊手心里,十分惹人怜爱。
不知为何,谢樽觉得这兔子和陆景渊有些莫名相像,二者分明应是无半点相似才对。
在谢樽的目光下,陆景渊手一用力,扯下了坠子下的一条穗子。
“以此为证。”
谢樽看了看手中橙红色的穗子,一阵无语。
“行,告辞,保重。”平日里看不出来,这人竟这般抠门。
道了别,谢樽便往城中走去,买些东西就该往回赶了,已近深秋,他得赶在冬至前回到玉印塔。
谢樽走后,陆景渊又在原地站了许久,到了日暮时分,四周一片沉寂,只余风叶声。
那个陶炉被谢樽留在原地,孤零零地蹲坐在草丛里。
天边忽然传来一阵雁鸣,唤回了陆景渊的思绪,兔子握得太久,陆景渊的掌心已经被硌出了几道红痕,他轻轻点了点小兔子的头,把它收回了行囊。
乘着尚有一线天光,陆景渊上前收起了将要隐没在黑暗中的陶炉,轻声道:
“你可算立了大功。”
岳阳书院。
君山北临水处便是应无忧的居所,名松鹤枕流,玲珑雅致,堂上竹木屏风之后,烛影深深,墨香清幽。
应无忧出身庶族,已至不惑之年,师从已逝的大儒徐行之,名满天下,教授陆景渊已有十年之久。
门前传来三声短促的敲击声,应无忧敛眸将笔放下,起身道:
“臣应无忧,参见太子殿下。”
“先生不必多礼。”
陆景渊推门而入,身上带着夜间的寒露气息。身后跟着薛寒把门关上,守在了院子四周。
桌案上煮了壶茶,陆景渊和应无忧相对而坐,茶雾袅袅。
“殿下可知如今是何形势?”
“人情秋草,星离云散。”随着陆擎洲皇位的日益稳固,这些日子里追随他的人已经日益星散,暗中向各方打听的人也逐渐减少。
“那殿下以为如何?”
“先生应知,我无意问鼎天下,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求一自由安宁而已,众人离散于我而言是件好事。”陆景渊淡淡道。
离散的棋子并不重要,需要之时可轻易取回,善为天下者,自能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况且世事星移,如今并非你我的时代,不必强求,待到荣枯轮转,自有东风可乘,先生何必着急。”
“棋局才刚刚摆开,而我与他的博弈,还尚未开始。”
“世人所求多为名利,如今可靠的追随者们若是知道了殿下如今想法,恐怕就要另寻明主了。”应无忧笑道。
“先生所言甚是,但如今此事知者寥寥不是吗?”
陆景渊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汤入口醇香厚重,是他去年送来的那罐。
“说来,先生从前与我说过,有平天下之志,如今却因我偏居一隅。”陆景渊说着,抬眼对上了应无忧的眼眸。
若是没有此番意外,陆景渊多年之后登基为皇,应无忧便是帝师,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先生心中可有怨?”陆景渊淡淡问道,眼神似乎并未放在应无忧身上。
“凤凰非梧桐不栖,而臣始终相信,殿下必然会成长为参天巨树。”
“若是说怨,殿下可不能这么开臣的玩笑。”
应无忧没有否认前者,他不像自己的老师徐行之一样淡泊清高,他有古之圣贤的济世之心,但他也深知,再好的治世之道,若无权力,终究只是纸上空谈。
他追随陆景渊也不仅仅是因为往昔情谊,他相信陆景渊会给他他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是现在。
“多年过去,先生还是没变过。”陆景渊知道应无忧在想什么,一身沉默压迫的气势散去,轻声笑道。
“哈哈哈哈,臣的性格,殿下再清楚不过。”
“听说殿下这次计划出了些意外,遇上了个神秘人?”应无忧转开了话题。
“嗯,是个能人。至于他的目的……”陆景渊目光闪烁,停顿了一下才又道,“说来也巧,在这方面,他倒是和先生出奇得相似。”
“哦?那臣倒十分想结识一番。”
“若有缘。”陆景渊道。
他已经埋下了种子,只需静待萌发即可,陆擎洲一直在派人找他,他想要求一隅安身,尽掌天下事,棋子自是越多越好。
既然谢怀清与从前那些幕僚臣下并无不同,那便用同样的手段就好。
“殿下收拢人心的手段,臣从不怀疑。”应无忧笑着道。
洞庭书院中前来求学者如过江之鲫,书院中多出一个学子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陆景渊化名陆渊渟融入新来的学子之中,没惊起一点波澜。
……
离开岳阳后,谢樽一路北上,没有带着陆景渊,谢樽并未绕路,直接去了荆州,荆州上下的戒严已经解除,但仍然可以时时见到玄焰军的轻骑在四处搜寻,听说是那位玄焰军的年轻将领在找什么人。
不过这些昭文之变遗留下的风风雨雨已经与他没什么关系了,将陆景渊送到岳阳后,他便一路顺畅。
转眼便要立冬,道旁的木叶不复金秋,已然颓败尽显。
谢樽依旧如数月前一样,背着他烂破布包着的剑,在官道上缓缓行进,这北上路途,他并未直奔玉印塔,只像是闲游,在汉江上下溜达。
他被人跟上了,对方手段高明,并未留下什么痕迹,但他就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会有一种浅淡如水的气息出现。
距离离开岳阳已近一月,谢樽不想再这么耽搁下去,叶安还在玉印塔中等他,虽然他捉不到这人,但对方真的想要跟上他也并非易事。
谢樽向远处眺望,已经可以隐隐看到秦岭的群峰,待进入秦岭,草木掩映之下,希望对方还可以像这般轻松。
岳阳书院
“殿下,沉玉大人传来消息,那人已经进入南阳。”薛寒道。
陆景渊看着手中的松鹤图,一言未发。
这是应无忧新送来的,在士林之中,应无忧的丹青一稿难求。
一月有余才到南阳,谢怀清没有赶路,要么就是有其他原因,要么就是已经发现了沉玉,跟踪一事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
“让他回来吧,这件事让京畿的暗线多多注意便好。”
“是。”
薛寒走后,陆景渊突然想起了那个雕着锦鲤的小陶炉,正好今日还没燃香,便用那个吧。
陶炉被陆景渊带回来后就一直放在角落无人问津,直到今天才被拿出来放在了桌案上。
陆景渊打开陶炉,准备清理灰烬的手一顿。
陶炉内,张纸条赫然躺在炉中,上面明晃晃写着四个笔锋锋利的小字
——愿者上钩。
陆景渊看着这张纸条,棋盘对面的阴影处,似乎有人正手执棋子,脸上挂着一抹淡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谢怀清发现了,这陶炉是他故意留下的。
陆景渊嘴角微勾,心情莫名好了起来,陆景渊把纸条收好,清理了陶炉,慢条斯理地点上了新香。
远在玉印塔的谢樽可没有这种好心情。
玉印山上已经下了初雪,薄雪如纱,为群山镀上一层霜白,谢樽下山时尚是暮春,转眼又要新年。
谢樽站在塔前,久久未有动作,他这一路想了许多应对叶安的法子,但那些理由在此时都如潮水般退去,他犯了叶安的大忌,不论是什么狂风骤雨都该受着。
但是……谢樽环视四周。
奉君怎么不在,若是它在,好歹有一狼可以为他分担一二。
“站那等我去请你?”
叶安的声音从塔中传来,谢樽摸了摸鼻子,推门而入。
“师父。”谢樽低头道,余光瞥见奉君正趴在叶安旁边,一动也不敢动。
看着自觉跪在身前的谢樽,虽然眼看着是一副乖顺的样子,但叶安知道,他已经做好了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的准备。
叶安只觉得心中一阵无力,他只希望谢樽一生平安,不要参与到那些天下的波诡云谲之中,但是谢樽即使已经尝过一次苦果,仍然一意孤行。
当年他为谢樽算的那一卦,似乎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一切还是按部就班地前进着。
叶安闭上眼,不欲多言。
“我已经在玉印塔周围设了阵法,这几年,就留在这潜心修习吧。”
谢樽有些讶异,沉默了一会才应道:
“是。”
出门前,谢樽抓着门框,到了嘴边的话犹豫了很久,仍然很难出口。
叶安看着他,并未催促。
又过了许久,谢樽抓着门框的手被冻得僵硬。
他知道也许叶安知道他的几分命数,也明白叶安对他的期待,但是他不想那样。
这天下之大,他还有许多想做的事。
“师父,您可曾听闻过一句话?”
“嗯?”叶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闻言抬头看向了谢樽。
两人目光相接。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长久的沉默后,叶安轻声问道:
“既启用了浑天仪,你应当明白,那所谓中兴之望,转机之星,微弱到何种地步”
谢樽看向远处,天幕之上,星海静谧。
他知道的,多年之后,自北方而来的业火,将会焚尽王朝的余晖,虞朝的时代将会过去,几乎再无转机。
“即使明知去路多艰,明知天命难改,你也……”
“师父。”谢樽轻声打断,他看向叶安,眼中不再有犹豫,其中内敛的锋锐倾泻而出,“我不信命。”
“若是认命,我早该是那碧云崖下的一具枯骨。”
“那般高崖绝壁,师父,三天,我一点点爬上来了,遇到了奉君,也遇到了你。”
命运吗……叶安看着谢樽,那双眼睛里,尽是难掩的意气风发。
谢樽和他年轻时太像了,认为所谓命运,不过是弱者的借口,认为心之所至,天地万物皆可倾覆。
他沉默许久,最后故作轻松道:“罢了……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你未来的路要如何去走。”
“但不论你想做什么,这几年都需在此静修,藏器于身,方能待时而动。”
很快冬去春来,去年夏天的那场变故好像已经如同冬雪一般融化消逝,春风十里入怀,灞桥的柳树又抽出新枝,万物萌发,如雨后春草一般的香气混合着烈酒香在长安城中穿行。
谢樽拿着一卷书倚着栏杆,遥望着长安城,皇城重建,烧毁的宫殿大多已经恢复如初,长安城与往昔没什么不同,依旧宝马香车,歌舞升平。
脚下的玉印山上树木葱茏,树叶嫩绿,虽然还不如夏季波涛滚滚,但也已经初具规模,一浪翻着一浪,往山下蔓延,风向有变时,又一浪一浪翻着上来,风声混合着树叶的沙沙声,不显凌乱。
这些日子谢樽一直呆在塔里,练武读书,玉印塔藏书极多,放置在塔中前五层,不留半点空隙。
叶安出去了一早上,回来时拎着一只城里买的烧鸡,叶安还未靠近,谢樽就闻到了那股勾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徒弟,来,今日加餐,其余的就交给你了。”
叶安把手里的纸包塞给谢樽,施施然进了塔,脚步半点未顿。
玉印塔中常年只有他们两人,一日三餐自然需要自己操心,自从谢樽拜入叶安门下,这些活基本就落在了谢樽身上。
谢樽做的菜很简单,很快就端上了桌,烧鸡已经被简单的拆分好了,肉香四溢。
叶安坐下,率先夹了一只皮脆肉嫩的鸡腿放在碗里。
随即他开口道:“皇后有孕,已有月余。 ”
闻言,谢樽夹菜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