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来临的要比往常早一些,小雪来到,穿衣带帽,冷风横扫的宫中,青衣侍女们早早打扫了起来,为了御寒,也都早已换上了外罩大翻领披袄子。
宫内的某些殿堂已由工部做了凹道,温泉水引入循环流动,保持着宫内外的温度不受寒气影响。
室内多放白檀木铺在炉底,炭屑用蜜捏成双凤,燃烧着由西凉过进贡的炭青色瑞炭,无焰而有光。
李玄净从温暖的殿中走出,门帘掀起,冷风漫卷,直扑廊檐之下,她缩了缩抱着一厚摞卷轴的双手,脚步踏在宫中白雪皑皑如青玉石阶上,身后跟着宫女,朝着紫宸殿走去。
每呼吸一口,就会有一股白色的哈气飘出。李玄净又将手向着襟窄袖襦的毛领处缩了缩,躲着寒风。
她感激上官御正随意扯了个由头让她亲自到殿前跑腿送东西,这事情其实交给内侍或者宫女也是能做的,今日是她兄长入殿亲自被两圣考察的时候,眼下算算时辰也快差不多了。
抬头向着远处看去,果然自己的长兄由内侍带领,跟在礼部的官员身后,随行的还有那位王璟郎君,这就是今年明经科进士的前三甲了。
李玄净瑶瑶远望自己的长兄李宗一步一阶梯的从皋门踏进,又一步一步重重踏在青玉阶梯上。
乌头门连着的门廊空余的路面还是黄土只是参杂了些许的白雪,偶尔化入土中,变成黄泥。
看着兄长穿过泥泞,慢慢走进,直到走到这宏伟的重檐庑殿顶下(1) ,李玄净抬头,两人千言万语都不能言说,只是相视一眼,一阵唏嘘。
李玄净不知道这些时日的兄长在考试中经历了什么吗,策论笔试之前就未能见过了,再次相见,就已经是在这紫宸殿前了,李玄净知道,这是策论笔试也过了,虽然吏部的黄纸还没张贴,可只有前三名才能入殿面圣。
阳光打在重檐下,雪水融化,发出稀细碎的塌陷声,化成点点水珠顺着滑落。
兄长瘦削了,可也好像更加从容了。
这时,上官御正“恰巧”出现,今日盛装,穿了件极为名贵的金锦内红色衫裙,额上还是那朵好看的红梅花钿,义髻高耸,戴了金冠,又簪了一枚流苏金钗飘荡在耳间,看起来温婉华贵,从李玄净手里接过卷宗,又示意诸位郎君随她进入紫宸殿中。
李宗从李玄净身旁路过,微微冲着李玄净点了下头,似乎是安慰,王璟郎君则是气定神闲的冲着李玄净笑了一下,也跟着入了殿。
殿试很顺利,两圣大悦。
吏部的官员不久后将黄色的淡墨书写的榜单(2)张贴了出去,所谓二十八人出上蝶,百千万里尽传名。
之后则是曲江大宴,雁塔提名,进士及第的郎君们集体来到大雁塔下,推举善书者将他们的姓名、籍贯和及第的时间用墨笔题在墙壁上。若有人日后能做到了卿相,还要将姓名改为朱笔书写。
这是极富有荣耀的时刻,尤其是还有全长安的女眷们,也都想一睹状元郎和探花郎的容貌,好些准备捉婿的也纷纷来这大雁塔下,更是为这雁塔提名增了些彩。
笔试已过,成绩也出,李宗如愿以偿的成为了前三名。
由于明经科的前三甲是两圣亲自检查过的,自然就免了本应该的吏部铨选。
铨选本是考中之后的吏部的检查,主要考察书,言,身,判。
这本来也是李宗最怕的环节 ,哪怕考中了,若吏部找个理由说你字迹丑,说你长得丑,说你言行无状都可能导致本应在京中的官职,也可能从清官变成别的。
李玄净同家人一起也一同来到了雁塔下,不过被来往的女眷娘子们挤的过不去,天气寒冷,只好找了一石亭躲一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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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塔下,郎君们刻着字,附近的各个亭子里,花园处,都是各色姝妍,一旁往雁塔下面借着赏景,去看那些郎君们,一边互相聊着自己的私房话。
“今年这探花郎的确是容貌端正,刚刚我靠的进瞧了一眼,看着还不及弱冠的样子,听闻策论也好,不过就是这穿着嘛 ,有些寒酸。” 偌大的亭子中,有几位娘子正在小声着说着。
“为何没看到今年的状元,听闻是王家的。“
“管他李家,崔家的,王家的,状元多是又丑又老,不过文采相比较出众些,一定是没有探花郎容貌俊俏索性就不去看了,快起身了!探花郎往那边寺庙殿中去了,我们快去追。”
看着李宗要往大慈恩寺的方向走去,本在亭中歇息的几位娘子,还有花园里的一些娘子们纷纷起身,准备跟上去。
今年进士及第的人比之往常,多了不少生面孔,娘子们也乐的在一旁多看几眼。
王璟早已刻好名字,一人带着随侍,装作游玩凑热闹的路人,闲散的溜达着。
“郎君,你怎么还能笑出来。” 这闲言碎语的娘子们的话,让王璟郎君的侍从为之气结。这群不知所谓的人,他们的状元如今不就在这站着呢,一点也不输今年的探花郎好不好!
“郎君真好脾气,你对他这么好,他可差点挪走你殿试第一的成绩。”
“你还能去恭喜他,今年的考试,他是一点都没谦虚。”
王璟郎君只轻笑着,用手摸着两旁种植的梅花树,如今还没开全,有些许的鲜红花瓣在一片白色中,更是耀眼夺目 。“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他们蠢看不明白,你怎么也不明白。”
“这次加了殿试,之前从未有过,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他们合该庆幸,这次就只是前三入殿,又是打着一同探讨的由头,不然以他们那不学无术之资,大殿之上不能作假,直若被刷下去,那可不只是丢人了。”
一旁的侍从似乎醍醐灌顶“难不成这次可为了保这位宗郎么?”
王璟笑的更是灿烂,轻轻抿了抿被风雪吹得有些干涸的嘴唇,声音更是有些漫不经心,这样高傲的面容,自然也是吸引了一旁 年轻娘子的注目。
“不然呢,这届就这么几位,以宗郎成绩最优,因为有着殿试,策论更是不敢成绩太好。”
王璟对着看他的小娘子轻轻一笑,直惹得那小娘子害羞低头,他又笑了下,眼神透着清傲,领着侍从继续往前走着。
王璟细细琢磨两圣之举,这次可不止宗郎一位寒门学子出头啊 。
一旁的侍从献着殷勤,为了让郎君不嫌弃自己笨又忙着表达道:“不过我原来以为他是个清高的,竟没想到,还是愿意帮忙。"
王璟的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的微笑,可这笑容却达不到眼底,饶是一直随侍一旁的侍从,也很难猜出,自家的这位郎君在想写什么,这可是他们家如今最有出息的郎君了。
一声轻笑又在侍从耳边想起,"哈哈 ,他阿耶如今还在官职上,他的几位姊妹都还没有嫁人,是个人就会软肋,他又哪里敢拒绝。”
倒是他的那位妹妹,一个后宫里的司籍而已,所在的地位竟然要比自己想得高一些,这殿试之上,竟然还能遇到,也着实让他没想到,看来很得那位御正的欢心,不过也好,李宗如今和他关系好,明面之上,他们也是算同一阵营了。
虽然明经不如进士科,多都分配在任命为州、县、府等地的官员,地位相对较低,不过对他王家来说,若能从清官做起,自然是极好,不过权利正盛的世家,如今被两圣忌惮,这王璟心中明白的很,所以若能去上县,反而对于他来说,才是最好。(3)
一个校书郎的月俸又哪里能跟在外的官员比呢,若不能留在长安,那多赚点钱财也是极其不错的。
今年的冬日李家格外喜庆,李宗作为探花郎还要为曲江宴饮簪花,这是独属于探花郎的荣耀,因此,大相识,次相识等一众宴会一过,(4)也因着这一层,李玄净及笄临近之时就已经热闹非凡,竟然有数不清的礼品,往李家送。
这本是家中极好的喜事,可是就连一向洒脱的卢娘子都觉得需要低调些,李玄净自觉没什么,自己的及笄礼和家人一同就已经很好,倒是惹得大伯父和大娘很是愧疚。
“小娘子就这么一次的及笄礼,本应隆重,哎。”
"宗郎如今得重用,来的人也未必真心为净娘祝贺,低调好一些。“
李玄净的阿娘卢芸看着门外的礼品,一边安慰着自己的嫂嫂,一边誊抄着礼单,前前后后收了许多,卢家和萧家也很惹眼的赠了超过情分的名贵之物,尤其是这萧家。
光萧家的宴会都请了李玄净无数次,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意图,李玄净推说着宫中忙碌,卢娘子和李妙柔倒是一次次替她去的殷勤。
这萧家也不恼 ,次次都招待的极为妥帖,饶是让抱着绝不让自家女郎被她们算计的卢娘子,态度都有些松动,想着是不是他们萧家只是因着李宗的缘故,才态度好了这么多。
李宗如今吏部的官职已经下达,虽说不是从校书郎这种清官做起,可也是两圣亲自下的令。
他和王璟两人竟然做了万年县的县尉。
这其实并不是怎么高的官职,可是这县与县可不同。
管城县则是中县,这中县之上还有上县,可这万年县乃是赤县中的赤县。
长安城朱雀大街朱雀大街纵向劈开,以西为长安县的地域,以东为万年县的地域,多为达官贵人的居住地,又有东市,平康坊,甚至曲江也坐落在此处。
若不是两圣亲自坐得主,这祖上冒了青烟,已明经科及第哪怕前三甲的成绩也绝不会是长安县的县尉。
哪怕是世家门阀,荫庇继承也绝无可能,也要做个几年再累迁徙。
进士科及第或许还有些可能,及第之后再考制举,那时就是五六十岁的年级了。
卢娘子世家出身,自然一清二楚,李宗能得青眼,作为长安县的官,一定有特殊的原因,若李玄净及笄礼在大办特办,怕是极为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