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双目充血，只霎那间红血丝爬遍他的眼球，脖颈间青筋暴起，他梗着脖子，睁眼眨眼无数遍，才确定眼前这一幕是真实的。

“你一介凡人，自然是看不出鬼魂所在，今日借我的血，给你开片刻的天眼，你仔细看看清楚，你宁愿违背天道，残害无辜，所救的，还是你的儿子吗。”周棂将怀中孩子放置男人身前，扯着楚青寐双双后退几步，给他们“父子”二人一些私人空间。

方才还纯真无暇的小孩，此刻周身皮肤却遍布紫青，他的眼眶和嘴唇乌黑，头发稀疏，为数不多的几根在头顶潦草散落着，周身萦绕着一圈朦胧黑雾，仔细一看，似有无数双粗粝的大手在他身上抓挠着，看起来甚是骇人。

男人像被定住一般，看着眼前这面目全非的身影久久不语，他想别过头去逃避现实，却总狠不下心来，视线在小孩身上从头到脚细细看过一遍又一遍，他嘴唇嗫喏着，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是手指小幅度抽动了一下，紧接着小孩脑袋左右晃动着，发出“咯咯”异响，眼球在乌黑的眼皮底下打了个转，陡然睁开，一双毫无半点生气的瞳孔阴恻恻地直盯着眼前的男人。

猩红的舌尖从嘴中吐出，在嘴角缓慢舔了一圈即刻收回，留下一圈亮晶晶的水迹，他忽然咧嘴笑了起来，露出颗颗残破不齐的牙齿，幽幽开口道：“爸爸，我饿了，能不能找个人来给我吃啊。”

男人被吓得跌坐在地，眼底泪水喷涌而出，他嘴唇颤抖着，不停念着孩子的名字：“多儿……多儿……”

小孩笑得更欢，伸出手朝男人招呼着，指甲盖像覆满淤血般乌黑，嘴里不停重复着：“爸爸，我饿了，爸爸，我饿了。”

男人犹豫了一番，但总是敌不过小孩连声叫他“爸爸”，想走上前去，拉住他伸出的手，就像之前在病床上他日夜握住不肯松开那样。

“别靠近他！”

周棂在他身后突然一声爆喝，“在你‘悉心照料’下，他早就变成一只鬼婴，不再有人间的任何记忆，只剩下嗜血残暴的低级欲念，危险得狠。你们人鬼殊途，无论如何也回不到过去了。”

男人这才醒悟，看着眼前的怪物，泪眼婆娑，虽然不能接受，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自己乖巧懂事的儿子联想到一起，只觉全身血液都要凝固，身体似乎和外界隔绝开来，耳内只能听见自己胸腔内的咚咚跳声。

“爸爸！爸爸！！”见男人不理，小孩大喊起来，捂住自己的胸口，将衣服紧紧揪住，干瘪的脸上五官紧皱在一起，看起来痛苦非常。

“爸爸，我好疼！我好疼！快、快帮帮我！”小孩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见此情景，男人心脏都揪在一起，思绪一下被扯回孩子当年病发，格外消瘦虚弱的身体，小小一个躺在纯白无垢的病床上，痛苦弥留之景。

当下抛开一切顾虑，冲过去一把将小孩抱起，紧紧搂在怀中，声音不住颤抖着：“多儿别怕，爸爸在这呢，爸爸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什么也不会再伤害到你。”

“爸爸，爸爸。”小孩的脸乖巧地贴在男人颈间，空洞的双眼盯着他颈间微微跳动的动脉血管，血液流动的声音在他耳中不断被放大，小孩吞了一下口水，突然发出“咯咯咯”的诡异笑声，乌青的嘴唇陡然撑大，露出颗颗米粒大的牙齿，对着男人颈间咬去——

毫无防备被咬住，像被无数只蚂蚁同时啃咬的剧痛使男人哀嚎出声，鲜血顷流而出，顿时将他衣衫染透，小孩死死咬住不肯松口，无论男人如何推拒都甩不开，苦苦哀求道：“多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爸爸啊。”

许是嫌伤口太小喝得不尽兴，小孩牙关收得更紧，口中发出阵阵嘶吼，野兽般摇晃着头奋力撕咬着，男人痛苦仰躺在地，眼中惊恐万分。

空中金光一现，周棂终于出手，黑色玄棍裹劲风贴着男人耳边呼啸而过，从男孩头颅眉心处穿透，又回到周棂手中。

小孩动作戛然而止，男人终于摆脱桎梏，却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觉怀中一松，附在身上的重量逐渐变轻。

“多儿！多儿！！”

小孩脑袋后仰着，眉心正中间被玄棍穿了个大洞，裂缝随着洞口像干枯的泥地般逐步崩碎，小孩嘴巴微张，眼里总算恢复一点生气，他用尽最后力气看着眼前男人。

“爸爸。”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落，周身升腾起淡青色烟雾，小孩看了看逐渐消逝的身体，又扯开嘴角朝男人笑了笑，就此闭上了双眼。

“不！！不要！！！”后厨门口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老板娘终于醒来，看见的第一幕却是自己儿子逐渐消亡的身影。

她踉跄着奔上前，双手不断拢着小孩发散而去的烟雾，想要抓住按回，却只是徒劳。

“孩子他爸，呜呜…你快想想办法啊…老天爷，我愿意拿我的命来换，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儿子…”女人动作不停，对着呆愣在原地的男人苦苦哀求着，声音呜咽。

只可惜这世间不是所有祷告都会有结果，转瞬间，男孩身体消失殆尽，青烟随着空气逐渐升腾消散，只留下空荡的衣物堆在地上，再也不会被穿起。

女人悲痛欲绝，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没了气息这种剜心之痛，没想到竟然会经历两次。

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遇见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二人有着普通的婚姻，平淡踏实的生活里，却孕育出了让她觉得世间一切都是如此闪耀明亮的孩子。她给孩子起名多儿，希望他福气、运气、勇气、健康都多多。她欣喜万分，人生的目标就此变成了当一个好妈妈，却就这样在生活的残酷无常和自己的错误选择中，就此葬送。

女人终是受不住刺激，眼睛一翻，又晕了过去。

空气就此安静下来，周棂和楚青寐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开口说话。

男老板像失魂了一般，不顾颈间还在流淌的鲜血，只直愣愣地盯着半空看，失神的眼底放映着小孩在这屋内顽皮耍闹之景，老婆站在一旁训斥儿子不认真写作业，小孩低着头乖乖认错，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朝看热闹的男人挤了挤眼。他给小孩做了他最喜欢吃的菜，孩子嘴甜，夸赞一番后在他们夫妇二人脸上各亲了一口，说他觉得现在是最幸福的日子。男人心下暗暗许诺，说会让他每天都这么幸福。

这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

“我们走吧。”周棂对楚青寐说。

“就这么放着他不管吗？”楚青寐看着在地上又哭又笑的男人问。

周棂打了个哈欠：“这里没有鬼了，阳间人的官司，不归我判。他犯下的罪恶，由这里的人管教惩处，我是不能插手的。”

“走吧走吧，还要回地府打报告。哎，也不知道几点能下班睡觉。”

“等等。”见二人要离去，男人总算是恢复神智，出声喊住。

“怎么了？”周棂问。

男人站起身来，因失血过多，摇晃好几下才站定，开口道：“刚才抢我孩子那鬼口中所说的大人，我见过。”

“你确定你见过的和他所说是同一个人吗？”周棂愣住，他本以为蛊惑普通人，扰乱安定之事必定会安排些小喽啰去做，却不想能在饭店老板身上得到线索。

“我确定是他。”

男人眼中悲痛未尽，对于之前闹出的风波和罪孽，他已无法挽救，只能尽量把自己知道的线索托盘而出，才能稍微缓解一些愧疚之情。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火葬场，那时，我刚要把多儿尸体火花，登记等待期间，我在楼下抽烟。”忆起往事，男人眉头紧皱，颤抖着喘了一声粗气，才接着说。

“他全身罩着黑布，头和脸全蒙住，所以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不过身形的话……”男人朝楚青寐看了一眼，“大概和他差不多。”

“他好像是突然窜到了我面前，因为打扮和举止都很奇怪，我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见我看他，突然间出声问我：‘你想不想所珍视之人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我只当他是个疯子，心想可能也是刚失去亲人，精神异常了，没打算理他。他却突然说出了我儿子的生辰八字，我大惊，仔细回忆一下，之前绝对没有见过此人。”

男人顿了顿，开口道：“他见我不答，又接着说他有一奇招，能让人起死回生。”

“我本是不信，他却突然暴起，将门口不知谁养的宠物狗一脚踹死！将狗的尸体带到我面前，手指仅仅摆弄了几下，竟然又让他起死回生。”

“我全身都克制不住颤抖起来，以为老天有眼，可怜我夫妻二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竟然派此圣人来救我儿性命。”男人闭了闭眼，两行清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