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亮,在外候着的小福子瞌睡连连,忽然听卧房传出动静,立刻精神,轻手轻脚走进院子,耳朵附在门上,低声道:“太子殿下?”
片刻,卧房门被重物猛地一砸!
小福子吓一大跳,随即马上推门进去,脚突然踩到一个精致的钟盘,呼吸一滞,连忙捧起,颤颤巍巍,“殿下息怒。”
床上的人声音模糊不清,“滚过来。”
“是是,奴婢这就来。”小福子面色发苦,向外招手,一群宫仆鱼贯而入。
小福子放好钟盘,撩起床幔。
床上人墨发披散被褥,相貌俊美逼人,闭眼如画。
小福子却不敢多看,躬身把人扶起,见太子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想了想,低声,“殿下,您看是先束发还是……”
邓衿微微睁眼,目光冷然,扫了眼小福子。
小福子腿一软,跪在了他脚边,“殿下,奴婢知错。”
邓衿睨着他,“知什么错。”
小福子战战兢兢,“奴婢没眼色……奴婢该死,这些小事还要问殿下。”
邓衿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道,“真难看。”
“什、什么……”小福子错愣。
邓衿挑开床柜的抽屉,随便抓出几串金玉相辉的挂珠,扔到地上,“换人过来,以后别让本宫再看到你这张脸。”
小福子快哭了。
他十八九岁的年纪,本来长得清秀讨喜,谁见了不夸声漂亮。谁知道来伺候太子一个月后面相发苦,平白老了十几岁,一朝得解,喜极而泣,捧着闪闪发亮的挂珠五体投地,不停磕头,“谢殿下赏赐!奴婢这就换人来!!”
小福子出去没多久,一个双眼挂泪的小太监走了进来,怯怯行礼,“太子殿下。”
邓衿倚靠床头,懒懒打量小太监。
小太监长得白白净净,看着舒服,身形也匀称,穿着丑到没眼看的红底太监服还算出挑。
邓衿:“什么名。”
“回殿下,奴婢叫小顺子。”小太监怯生生道。
“啧。”邓衿闭了闭眼。
皇上不让叫太监本来的名字,非得统一取小顺子、小德子之类的难听称呼,说是顺口。但邓衿只觉得难听,浑身不适。
他道:“自己什么名。”
小顺子:“张二蛋。”
邓衿拧眉。
小顺子胆子快吓破了,“殿、殿下……”
“那就小顺子。”邓衿站起来坐到梳妆镜前,“束发。”
“是,奴婢这就来!”小顺子跑着小碎步上前,带着五位宫仆给他束发。
小顺子:“殿下一会儿要用膳,先把头发全束加冠会方便些,这样可……”
“别吵,自己看着办。”邓衿道,“念。”
“什么?”小顺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打扮讲究的青年从宫仆中走出,拿一本册子,开始念异邦文字。
他念一句,太子就念另一句回他,有来有往,像在练习对话。
异邦文拗口,小顺子在宫里跟干爹接见使臣时听过几句,听得头痛。但听太子低声去念时,又清又磁,流畅好听。
小顺子一心难二用,光听太子念了,忘了手上的活,玉梳还停在太子头发上,引得邓衿念着念着忽然偏头看来。
小顺子猝不及防和他对视,心下一惊,“殿、殿下。”
“手脚不利索就换人。”邓衿说完,又念了一句异邦文字,竟毫不受影响,和讲异邦文的人流畅对话。
小顺子不敢再走神,老老实实给他梳发。
偶尔梳到打结的头发,手一重,太子微微皱眉,吓得小顺子不敢再动,待太子展眉,才继续梳下去。
梳完发,戴好冠,邓衿边念异邦文边站起,一旁的宫仆捧着锦衣上前,给他换下寝衣,穿上内服。
穿到一半,邓衿突然打断,自己脱了内服扔到地上。
递衣服和穿衣服的宫仆立刻跪了大片,连念异邦文字的人也停了下来。
邓衿:“谁挑的衣服,出来。”
室内安静片刻,一个宫仆抖着腿走出来,噗通跪下,“回、回殿下,是我。”
“自己穿上试试。”邓衿踢了踢地上的内服。
“是、是。”宫仆立刻脱了身上的衣服,爬过去拿内服,颤着手给自己穿上,系完扣子,跪在地上不动了。
邓衿睨他,“什么感觉。”
“回、回殿下,不太舒服……”
“哪里不太舒服。”
宫仆哪里答得出来,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邓衿,“抬头。”
宫仆小心翼翼抬头,邓衿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宫仆盯着他指的地方看了很久,没看出什么来,悄悄瞅了眼邓衿,见邓衿一直在盯着他,又转回目光去看他肩膀,眼睛快瞪裂了都没看出什么。
离得近的小顺子倒是看清了。是几道细如发丝的浅浅划痕,有一点红,不凑近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邓衿盯着宫仆看了一阵,“滚。”
宫仆一边磕头一边应下,连滚带爬跑了。
“去,把他挑的衣服都扔了,另外给本宫找一套。不新不要,太花不要,太简单不要,花纹难看不要,衣色不要亮不要沉,衣香不要浓不要淡,衣型要衬身,衣饰要合适,面料要柔软……”
邓衿说到口渴,抬了抬下巴,小顺子这领会,给他倒上水捧过去。
邓衿浅浅喝了一口,把茶杯递回,“去。”
“是……奴婢吗?”小顺子不确定问。
邓衿抬眼看他。
小顺子实在顶不住,低头行礼,“是、是!”说完快步离开,靠近门时干脆跑了起来。
等小顺子从绣衣楼买好衣服回来时,太子坐在床边,穿着寝衣,外披绒衣,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在看。一群宫仆被赶到角落排排站着,安安静静,谁也没出声。
他呼吸一滞,同样不敢有动静。
太子忽然抬眼,看了他一会儿,“过来。”
“是!”小顺子立刻走过去,招手让两个宫仆把衣服展开,“这是绣衣楼新出的,按您的要求……买了五套。”
邓衿瞥了眼衣裳,指尖挑起离他最近的衣裳面料,搓了搓,嫌弃之色不加掩饰,“下一套。”
摸了一圈,勉强挑出一套来,还对衣领的花纹不怎么满意,皱眉很久。
小顺子快哭了,最后邓衿扔来一块美玉,他才堪堪止住眼泪,伺候邓衿去用早膳。
膳堂得令后早已摆完了饭食,从膳堂尽头一直摆到门边,长长一桌尽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邓衿坐上主位,喝了杯茶,“文册。”
又一个穿着讲究的青年上前,递给他一本写满词赋文章的册子,又拿来笔墨纸砚,摆在邓衿面前空出的小桌上,待邓衿翻开,他开始讲解文章,邓衿提笔写字。
小顺子早听闻太子勤勉,用膳也在学文章。听时还没什么感觉,真正见到时,才让他真切感到厉害。
那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吃的话万一食物掉在太子桌上,自己会被拖出去打吗?
正胡思乱想,邓衿忽然道,“你来做什么。”
小顺子朝他看去,见邓衿已经停笔,正盯着他看。
小福子眼皮狂跳,“奴婢、奴婢来伺候殿下用膳。”
“自己知道啊,”邓衿靠在椅背,一手支头,一手搭在扶手上,指尖挑着毛笔杆,“那你现在是饿了,干不动?”
小顺子“噗通”跪下,“奴婢不敢!奴婢该死,奴婢……”
“安静。”邓衿用毛笔尖轻轻挑起他下巴,“你笨成这样,怎么入宫的?”
小顺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家里没钱,奴婢求了老公公,就,就进宫了。”
“在老太监那学了几年。”
“八年。”
“八年。”邓衿指尖点着笔杆,“八年就学了怎么游神天外,怎么毛手毛脚和哭哭啼啼?”
“……没有。”
“都伺候过谁。”
“奴婢第一次伺候人。”小顺子腮帮子发酸,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又不敢用手抹,只能任豆大的泪珠子滚滚掉入地毯里。
邓衿看他许久,慢条斯理解下腰间的玉佩,微微俯身递到他面前,盯着他,“念你是第一次,本宫不与你计较,别有下次。”
小顺子吸了吸鼻子,接过玉佩,磕头,带着哭腔道:“谢殿下赏赐。”
“起来。”邓衿面无表情。
小顺子站起后,邓衿指了指面前摞起的瓷碟,“带几个宫仆把这些碟子分了,将桌上这些吃的每样挑一小块放上来。鱼肉挑刺,红虾剥壳,面食要浸奶,炸物要配茶,烫菜只吃中间部分,老汤不能混进其他东西,其他的自己看着办。喂本宫时,碟子放在下边,但不能挡着本宫看文章,喂完拿帕子擦嘴,记住了?”
可以说是事无巨细了。
小顺子点点头,“奴婢记住了。”
邓衿重新提笔,身边的文讲官继续给他讲解文章。小顺子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出错,按着邓衿的要求一一做了,没再被凶。
邓衿吃完的同时,也学完了今天的文课。文讲官离开后,他去了浴堂,让宫仆替他解了衣裳,下了热气蒸腾的浴池。
招招手,小顺子跪在了浴池边。
邓衿:“本宫不穿穿过的衣服。一会儿要处理政务,而后换衣练武,练武后再沐浴一次再次换衣,申时再次沐浴换衣进宫面圣。按你早上的挑法,至少要挑够二十套。给你三炷香时间,带上几个宫仆立刻去挑。”
“是。”小顺子立刻跑了。
回来时,邓衿浸在浴池里,闭着眼睛听一旁政官念报上来的奏表。
小顺子也听了一下,尽听到一些无关紧要的马屁,还有夸大其词极尽渲染的卖惨,重要的事似乎没听到。他看了眼政官,见政官说得唇皮发干,不住咽口水。再看看池里的邓衿眉头紧蹙,就知道马上要被打断了。
果然,邓衿下一刻便抬手,“停。”
政官停下。
“以后不管是千里之外的菱洲,还是这里的皇都,但凡要报奏表,先让他们把要报的话捋明白再呈上来,讲废话的一律不收,今天的奏表挑着讲。”
“是。”
邓衿洗完,嫌弃地挑了衣服去书房,那里摞好了今天要处理的奏表,他坐在桌前喝了杯茶,对小顺子道:“磨墨,看到本宫批完马上呈新的奏表,批完的奏表放一摞,没批的另外放。”
“是。”小顺子一边磨墨,一边从一旁抽出一张奏表压在桌面,邓衿一目十行后只点了个点,“什么也没写就不算批过,把它拿下去。”
小顺子有些手忙脚乱,又放了一份,太子又点了个点。
一来一回五六次后,小顺子呈奏表的速度甚至比不上太子看完的速度。他有些麻木,左手递奏表后右手立刻抽走,已经成了习惯。
就在他以为一直这样时,太子的笔杆突然点了一下他的手背。
这一点看着轻,实际含着劲力,直接压住了他的手,又不至于戳疼。
“耍杂技?”邓衿看他。
“奴婢……没有。”小顺子收回了手。
邓衿点了点纸张,“本宫没点,就是要批,你再出神试试。”
“是。”小顺子不敢再走神。
等邓衿批完,已经快到日中。小顺子肩膀酸疼,还不能歇,得伺候邓衿换衣服上武场练武。
邓衿高束马尾,一身金红武服,身姿利落挺拔,高高站在武场上,太阳照下来,更看得眉眼凌厉漂亮。
他挑了把没开刃的长剑,下巴一抬,武讲官开始讲解要领,示范几次。
邓衿提剑摆了几回,学实后,就和武讲官对打练习。
小顺子第一次见到武场比试,目不转睛地看,看着看着,视线就全部落在了太子身上。
毕竟真的太出彩了。
运剑流畅,招式利落,剑剑飒风。
这时候的太子最专注,看人的眼神也最狠,把武讲官盯得频频闪躲目光,手里的剑也挥得又快又狠,最后“叮”的一声,武讲官手里的剑了,有一截在空中飞出弧线,差点扎到另外一个武讲官。
他招手,另一个武讲官提剑走出来,再次和他试战,如此轮了一圈,彻底没人能战之后才停。
邓衿扔了剑,平了平气息,对小顺子抬了抬下巴,“擦汗。”又对身旁的武讲官道:“挑弓。”
小顺子早已准备好了汗巾,闻言立刻上前,轻轻点抹邓衿脸上的汗水,然后对折起来。
邓衿原本在眺望远处的弓箭场,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回头,恰巧碰见这一幕。
“汗巾扔了,”邓衿睨着他,“本宫不用用过的汗巾。”说完走向了弓箭场,留小顺子一人愣在原地。
练弓场的尽头是树林,靶子就插在边上,邓衿站在百米开外的拦线边,起弓搭箭,肩膀隐约绷起漂亮的肌肉线条。
邓衿没对准显眼的靶子,转而盯着树上提前刷过彩漆的一小片树叶。
风从极远处吹来,带起树叶簌簌摇摆,邓衿盯准那片小树叶,指节夹着待弦的利箭,在某一瞬间,骤然嗖飞,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轨迹,直直射中彩叶还飞出了弓箭场。
小顺子哪里见过这等场景,看得目瞪口呆,一直到邓衿叫他,他才回神。
“去捡箭,再给本宫倒杯水。”
小顺子应下,跑进树林里找了一阵,终于在树丛中找到了那支箭,箭镞上还穿刺着那片叶子。
有些心惊。
如果太子要谁死,那还真不一定能活下来。
不敢再想,他跑回去把箭交给了邓衿,又倒了水捧过去,脸色青青白白,老实巴交站在一边。
邓衿边喝边看他,末了,放下茶杯,与他对视,“箭扎到你了?”
“……没有。”
“那就别摆出这副脸色,瞧着像本宫欺负你。”邓衿提弓转身走了。
小顺子闭上眼睛,摸了摸脸,缓了缓,心说欺负得也不少了,进宫这么久,第一次被搓磨成这样。
烈日当空时,太子终于结束练武,沐浴更衣用了午膳,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又在茶室看了会儿经史,下午才坐轿回宫面圣。
走前,邓衿将好些珠宝扔给小顺子,“这些本宫不戴第二次,卖了送了随你。再替本宫给带你的老太监带句话,把人送进来就得教好规矩,宫里不留吃白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