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村隐在群山环抱之中,四周山高谷深,只一条山溪流通着外界。
村中山多地少,极难耕种,故而男子到了十三四岁上,就大多乘一叶小舟,沿溪而出,外出行商,谋求生路。家里积了几分祖产的,就闭门在家,念文章,做举业,夜夜做的都是一朝中举、状元归乡的官梦。
现在天色还不算晚,街市上却已是六门三关,稀稀拉拉的根本见不到几个人。
璃音几人走了一阵,虞宛言四下瞧着,蹙眉:“前日来的时候却还不是这样。”
这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从他们身边行过,那人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绸布衫,头戴一顶天青色旧毡帽,眼角下垂,花白胡子,身子瘪得像一根竹竿,他肩背书篓,行色匆匆,那两条细瘦的小腿就好像两根筷子轮番戳着地面,埋头赶路时在地上踩出哒哒的声响。
虞宛言持剑的手一伸,便将那人拦住,问道:“先生,这街上怎么不见人,村民都去哪里了?”
那男子估摸是个信奉“君子远庖厨”的读书人,平日里连菜刀都不曾握过,剑不出鞘就把他吓了一个哆嗦,他双手扣紧背篓上的带子,警惕地望着眼前四人:“诸位是外乡来的吧?”
“我们几个初来宝地,想到处逛逛。”虞宛初忙按下弟弟手中那柄拦人的长剑,笑得柔婉,“先生可有什么推荐的去处。”
“今天四月廿九,是那位射日大仙的生日,几位不知道么?”
后羿神君的生日?璃音用手肘戳戳身边的摇光,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说起了悄悄话:“我怎么记得,后羿神君好像是没有生辰的?”
摇光微侧过身子听着,点头:“是没有。”
果然民间的许多传说,就如揽华公主床头贴着的那张摇光画像,传到最后,很可能就只有一个名字对得上号了。
这时街边跑过一群穿着花衣裳的小孩,一个个白白胖胖,都是七八岁模样,长得全和年画娃娃似的,其中一个手里拽一把小木弓,嘴里“噗噗噗”喊着,跑跑跳跳,向四下里发射空气箭玩,另一个就假装被射中了箭,捂着心口“啊啊啊”地夸张大叫,旁边剩下的孩子就拍手笑喊:“大仙厉害!又射中一个太阳!那边还有一条恶龙!”
原来还有一个孩子是头上粘了一对假龙角的,璃音望见,不禁心头一颤,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只见那下垂眼的老先生把嘴角也给垂下了,大声斥道:“大街上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今天回去都把《礼训》第三篇抄上十遍!”
那帮孩子闻言往这边望了一望,立马收了玩闹,一面冲这里作揖行礼,一面口里齐声喊道:“廉先生。”
廉先生这才舒展了眉心,挥一挥手:“去吧,好生走路!”
孩子们行着礼,噤着声,默默走了。
原来这位廉先生文运亨通,在二十二岁上就考取了县里的秀才,本以为自此就要一飞冲天,却不想乡试落榜,自此三年一次的乡试,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直考到五十多岁,胡子头发都考白了,依然是个老秀才。他整日闭门读书,不事生产,花光了老爹留下的积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婆也跟人跑了,他看看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便去村里学堂领了一份差,当起了教书先生,教导学里的孩子开蒙。
廉秀才见学生听话,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继续向虞宛初道:“今天村里办庙会,演大仙射日伏龙的故事,这会儿人都该赶去看社火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那“噗噗噗”、“啊啊啊”的叫喊声,又在拐了角的街市那头响成了一片。
璃音有点想笑。
廉秀才脸色一青。
虞宛言道:“这个庙会办在哪里?”
廉秀才板着脸,反手去背上装满书册字画的篓子里面一抽,抽出一卷挂画来,掂在手里,说道:“一两银子,买了就带你们去,否则免谈。”
怎么突然就强买强卖上了?璃音听着街角那清晰的“噗噗啊啊”之声,歪头不解:“我们跟着那帮小孩走不就行了?”
廉秀才的脸色好像更青了。
璃音又凑近那画看了看,用手往那画轴上一指:“而且你这上面不是刻了‘神兵竞护,诸邪勿近,三仙庙敬祀’?”
廉秀才的脸色青了又青。
虞宛初忙笑着掏出二两银子,先将一两银子递出,换了先生手里的画:“这画我买了,烦请先生带路吧。”
说着又塞去一两:“我看这边民俗有趣,也劳请先生在路上多给我们讲讲。”
廉秀才接过银子,总算面色稍缓:“我也不白拿你的。”又去背篓里抽出一卷画。
虞宛初也不推辞,把画收下,温温柔柔地笑着道了谢。
璃音无意间往那装得满满当当的书篓里瞥去一眼,不禁大为惊奇,只见最上面一本小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藩青莲药鸩武太郎。
这几个字连在一起,怎么瞧着既熟又不熟的?璃音忍不住伸手将那本书拿了出来,好奇道:“这是什么书?也是卖的么?”
拿出这一本,又露出了下面一本《张婆计啜东门庆》。
廉秀才听她这么一问,忽然挺开心似的,脸也不青了,眯起下垂眼,摸一把胡子,呵呵笑道:“这些小书都是在下不才,随便涂画着玩的话本子,谁知卖得太好,尤其姑娘手上的这个‘藩青莲’系列,这就是最后一套了,姑娘要买,就二十两银子给了。”
璃音随手翻看了几页,发现自己竟从未看过这样排版的奇书,每一页都被划作方方正正、一般大小的四个大格子,每个格子里都画着绘声绘色的小人儿,有的小人儿嘴边还吐着一串文字泡泡,仔细一看,原来是画中人口里说的话,这小书竟是一本分格连环画。
再看里面的角色,什么藩青莲、武太郎、东门庆,原来画的都是篡改时下流行小说里的人物后,自己又再发挥编排了的边角故事。
璃音心痒结局,直接翻去了最后一页,看到藩青莲被挖心取肝,割下头颅,不禁大失所望:“没什么新意,这不就还是原著的结局!我不要这一本。”
把书放回书篓,又随手摸出另一本来,不料光看封面就吃了一惊,原来这本叫做《楚燕偷春》,书名旁边还画着一男二女,男的小厮打扮,正坐在女子闺房里,对镜为一个美貌妇人描眉,旁边另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靠在门边,神情鬼祟,显是在替两人把风张望。
璃音捧着这书,愕然向摇光道:“这个画的不是文……陆郎君和楚娘子?”
摇光拿过书来翻了两页,也觉惊奇,正要翻去最后,就被廉秀才一把抢了过去:“这本新鲜画完的,被你们这样看了出去一说,我后面还怎么卖?要看结局,须花五两把这本册子买了。”
璃音扯扯摇光的袖子,低声道:“小七,你有钱吗?”
摇光十分坦然地摇头:“没有。”
本来嘛,两个神仙下山,谁会想着要带钱?昨夜揽华公主倒是让那黄脸鹦鹉叼来了一些银两,但大多都作为抚恤给了那位荀娘子,剩下的几个钱让璃音买了一大堆零食,又在算命先生那折了最后两个铜板。
于是,他们两个现在竟是穷得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
“这本册子,我给夏姑娘买了。”虞宛初见他二人窘迫,想都没想,就从腰袋中取出五两银子。
璃音看她一路上掏起钱来眼都不眨一下,不由钦佩她的豪爽:“虞姐姐,你很有钱吗?”
“是你太穷了,穷鬼。”虞宛言瞟一眼她手中书册,嗤地一笑,“穷鬼还看什么话本。”
“阿言,你也想抄《礼训》了?”虞宛初责怪地看一眼弟弟,虞宛言便如那群孩子见了先生一般,虽心中不服,但还是乖乖住了嘴。
虞宛初付了钱,买下那本《楚燕春情》递给璃音,笑道:“是姑母担忧行走江湖不易,临行前偷偷给我们塞了好多银两,夏姑娘救过姑母和表妹的性命,要用钱时尽管开口,这些钱全给你用也是应该的。”
虽然那只是对前世的赎罪,根本称不上什么救命之恩,但璃音听这样一个美女温言软语地感念自己,还是不免把那身后并不存在的尾巴翘了一翘,她立马放开摇光的袖子,转而去挽住了虞宛初的胳膊:“那我这一路,就全靠虞姐姐接济了。”
虞宛言又在旁边发出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书册到手,璃音心痒要看结局,便先翻去了最后几页,就见陆郎遭人砍杀、楚燕入狱横死,接着阴门骨被盗,除了名字有所改动,都画得与现实分厘不差。
看到这里,璃音抬起头来,冷箭般的眼神向廉秀才射去:“您的消息也真是通达,楚雁儿昨日才死,今天就已经画好在卖了?”
现在想来,这事确有一点蹊跷:昨日楚雁儿身死狱中,这死讯在望仙镇都还未传开,死状更是鲜有人知,虞家姐弟却已在龙溪村听到了风声,因而才赶去的望仙镇,这位廉先生更是连画册都赶制出来了,他们都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不料那廉秀才闻言也是一惊:“楚雁儿死了?”
“死在狱中,少了一根骨头。”璃音把那小书的最后一页摊去廉秀才眼前,“你自己画的,你不知道?”
廉秀才把书合上推回,指着封皮上的“楚燕偷春”四个字辩道:“小姑娘,你瞧清楚些,在下画的这个是楚燕,不是什么楚雁儿,或许借鉴了一些隔壁镇上那位风流楚娘子的传闻,但这结局却是不才自己编来画的,和那个楚雁儿没什么相干。”
虞宛言在一旁瞧见了画中情形,抱剑冷笑道:“你说画上的这个结局是你自己编的?”
“不错。”廉秀才听了楚雁儿的死状倒是没那么吃惊,回起话来也毫不心虚,一双下垂眼里甚至迸出几点精光来,“而且这本册子在前日就已画好了结局,不如说是楚雁儿照着在下画的楚燕死了!”
他说这话时隐隐竟透着几分兴奋,连嗓门都提高了不少。
这兴奋的大嗓门忽然就撬动了璃音记忆中的某片砖瓦,她脑中白光一闪,抬手指向廉秀才说道:“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那天官府抓人的时候,在巷尾为杨肃喝彩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