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鸣章第二天就收到了吴绮娜发来的关于实验室的信息。
国内能做出这些东西的本来就少,再加上“不愿意合作”、“私人关系”这限定信息,其实不难猜到,拒绝跟百奇合作的就是蔡信的实验室。
当年,有抱负有才华却没有背景的青年学生误入权贵科学家们的角斗场,成了“少年穷而可欺之”的受害者,忍辱负重修完学业后离开了周鹏,逃到了南方的研究所。
也不过几年,竟然拿出了比老师还好的东西。
也不知道吴绮娜是靠什么搭上了这位新秀的私人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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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趟出差的目标就是那个南方城市,地处热带,经济发达。
而这边的枫杨市已经快要进入冬天,极大的温差让龙禹有得忙,他查了攻略,提前买好同款的印花短袖衬衫和大裤衩,塞进同一个行李箱里。
俞鸣章收拾东西时,看到那几坨鲜艳的东西便皱起眉,他觉得龙禹对此行的目的没有清晰的认知,倒像是去度假的。
偏偏龙禹是个很有感染力的人,俞鸣章觉得龙禹这种状态会动摇自己的工作意志,便招手把人叫过来,想再立一通规矩。
龙禹乐滋滋地走过去,凑近了把手机给他看:“我看大家都说这条江景色很不错,等你忙完我们去那边看看?”
俞鸣章偏开头,说:“这次去首先是要说服蔡信的实验室跟百奇合作;第二是去那边评估你第一阶段的支架能不能重新置入。”
龙禹点点头说:“嗯嗯是的;这条江和清江那种小分叉不一样,这条可是在地理书能找到的地标,我这辈子还没去过。”
俞鸣章看了他一会儿,说:“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的话,可以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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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出发前,百奇向蔡信所属的研究所发了信息,说要提前去拜访;那边的回复非常有礼貌并且官方:多谢到访,诚炽欢迎。
俞鸣章收到那八个字,又听到小道消息说吴绮娜其实之前已经派过人去谈了,无一不是铩羽而归,而且还被那秃头科学家折磨了一通……
这搞的,多少有点私人恩怨了。
俞鸣章向来习惯一个人出差,如果不必要,基本上不会带人,这次也只带上了龙禹。
两人一落地就跟实验室发了信息,实验室那边的人回复约定时间,就将他们晾在一边,好似要给一个下马威。
好在俞鸣章不会为此生气,龙禹也是天生心眼大;他们回酒店休整片刻,当天下午就去了研究所。
实验室派了一个新生去迎接,学生带着他们去找蔡信,但是龙禹注意到这人带着他们两次穿过了同一块印着研究所名称的石碑,足足走了二十分钟,才把人往楼上带。
学生在前面走着,一边侧头跟他们说话,“蔡老师办公室就在前面,他平时在这里办公,但是他经常亲自做实验嘛,我们做这个的,需要的仪器又多,他就是哪层都可能去,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如果不凑巧还真可能找不到他。”
学生转过头冲他们抱歉地笑笑,龙禹预感到他们可能马上就要遇到不凑巧的事了。
学生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蔡老师。”
结果不凑巧的另有其事——敲门声一停,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争吵声,两个男性的声音,一个年轻点,一个听着沉稳些。
年轻的那个很暴躁:“我说了,你再敢管我的事我们就完了。”
“你先冷静一下。”沉稳的那个沉默了一会儿,很讨好地叫了句,“至尚BB——”
学生一愣,立马看向俞鸣章和龙禹,脸上那点假难为情立即变成真难为情了。
估计也不知道通过气,打算躲起来的老板怎么这个时候在办公室跟男友吵架。
门锁咔哒一声,门从里面拉开,一个黄发卷毛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他的脚步很快,看上去还在生气,一拉开门见着几个高个子围着门口站立,瞬间一愣,过了两秒,又气势汹汹地离开。
而龙禹和俞鸣章在看见那张脸时皆是一惊,那个人,比俞鸣章矮一点的个子,五官和几年前没多大的区别。
关于俞鸣章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龙禹其实也只见过一次,就是吴老师病了,他们像没头苍蝇蹲在百奇楼下时,撞见这人跟吴绮娜从一辆车上下来那回。
那时的俞鸣章还是个小崽,渴望亲情,觉得他们才像一家人,哭得可惨。
为什么一见还是能认出来。龙禹总结为这人还真的是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黄色的卷毛,五官带点稚气,这些年估计除了个子高了些,连身上那股子嚣张劲都没有变过。
就像那个词:等比例放大。
他比俞鸣章还要大上不少,但现在要说他们是同龄人,肯定是没人信的。几年过去了,俞鸣章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倒不是说他更苍老,只是那种催着自己成长的,主动选择去背负的痕迹在身上是显而易见的。
有的人可以不用长大,有的人却嫌长得不够快。
龙禹偏头观察俞鸣章的表情,见俞鸣章还在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龙禹开口道:“刚刚蔡老师叫他什么?”
学生正陷在合作商撞见老板囧事的尴尬中,结巴道:“叫比……比……”
这时,办公室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声音,立刻从里面出来。
学生宛如见到了救命稻草,叫了句:“蔡老师,这两位是百奇来的人。”
说完便溜之大吉。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真人版的蔡信,五官算不上出挑,但身形很好,装束精神,加上套在纤尘不染的白大褂里面,看上去很有气质。
他一点没为刚刚的事情尴尬,站过来跟他们打招呼,“你们来了啊?”
很没有礼貌的。
于是龙禹也很没有礼貌地问:“刚刚那人谁啊?”
蔡信狐疑地看着他们,又有点攻击性地问了句,“怎么了?”
龙禹说:“有点像我们认识的一位故人。”
蔡信见他们没有恶意,才说:“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姜至尚。”
俞鸣章问:“不是俞至尚吗?”
蔡信看了他一会儿,相信他们真的是故人了,才说道:“以前确实姓俞的,后来改性姜了,随他母亲姓。”
俞鸣章一下就明了,也没多问,随即把重点偏移回来,伸手道:“蔡老师,我是代表百奇来的,我叫俞鸣章。”
蔡信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一下,才伸出手跟他交握,“蔡信。”
他当然记得曾经被自己诳着写举报信的小孩儿,后来也知道那人在百奇上班,是俞献的亲儿子;他对当年自己不敢出头,让十八岁的局外人帮忙举报的事也有些赧然,这些年多少怀着些愧疚,但后来再知道那小孩儿是俞献的亲儿子,最后又跟他们走到一起,又情绪复杂起来。
当然他的生活也很忙碌,随着时间推移,对他们的事情也关注得很少了。
他在看向龙禹时,俞鸣章抢先介绍道:“这是我哥。”
其余两人都有些怔愣,龙禹已经很久没听到俞鸣章这样叫他了;而蔡信则想起来,很多年前,他们通信时,那马上上大学的小孩儿一腔孤勇就是想为自己的哥哥出一口气。
龙禹也伸出手跟蔡信握手,又听俞鸣章说:“他也是这个项目的受试者,我们这次来是想评估一下第一阶段的支架是否有重做的可能性。”
蔡信握住他的手,很有社交礼仪地摇了摇,方才身上那股子要捉弄他们的邪恶劲消失了,变得稳重起来,他说:“我联系下医院,我们去那边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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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很忙,经常各个实验室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蔡信老师下午带着两人到了当地的一家医院,他先通过精密仪器的扫描看了下支架,很专业地骂了周鹏几句,随后把龙禹交给了其他医生。
这家医院的环境很不错,窗明几净,宽敞明亮,蔡信跟俞鸣章坐在靠窗的圆桌旁,桌上放着两人份的茶点;远处,穿着高跟鞋的女医生带着龙禹在精密仪器前做检查,医生温和跟龙禹讲述先进设备的用法,龙禹一边听她说话,脸上还挂着微笑。
“根据我的推测,他之前放的那部分可以消融掉,只需要按原来的模型放上新的就行。”蔡信看着龙禹的方向,吃了一块芒果,翘起一只腿交叠着,说,“就是要重新做一次植入手术。”
俞鸣章“嗯”了声,视线还落在龙禹身上,他为了将就女医生的身高,蹲了一些,等医生将仪器贴在他的胸口上。
“你哥——”蔡信顿了一会儿,然后说,“主要就是要再植入一次,需要再做一次手术,如果他的基础情况能受得了的话就没有问题。”
俞鸣章点了下头。
蔡信接着说:“之前是吴总来找我的,那个时候百奇已经跟周鹏合作了,我起初也不愿意,但是我朋友的母亲托我帮忙,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就是你哥。”
蔡信的意思是:知道了的话,应该会早点出手,不会跟吴绮娜拉锯那么久才同意。
俞鸣章淡淡看他一眼,问道:“你说的朋友是姜至尚?”
蔡信仰坐在椅子上,说:“是,他们家祖辈的生意在这里,姜阿姨嫁到枫杨,离婚后回来接手生意,做这些新兴产业的投资,那个时候帮了我不少忙。”
俞鸣章淡淡回应,又好像听得兴致缺缺。
不一会儿,那医生和龙禹一起走了过来,龙禹坐到俞鸣章旁边,端起他前面的柠檬水喝了两口。
俞鸣章的视线则落在缓缓坐下的医生身上。
医生说的跟蔡信估计的差不多,可以做,技术没有问题,只要人可以承受就行;两个人一同看向他们两个人,俞鸣章没有说话,龙禹含着一口芒果说:“可以试一试。”
俞鸣章点点头说:“嗯,这个可以再议。”
医生交代完情况便离开。
蔡信在这个城市待了好几年,语言和习惯也被染上了一股那味儿,这下脱掉白大褂也是一股城市精英的范,梳着背头,黑衬衫衬托着精瘦的体型,他看向俞鸣章说:“行,你们可以回去从长计议,倘若再需要材料,我这边无条件支持。”
“谢谢。”俞鸣章这才舍得侧过头看他一眼,提起了最重要的问题,“合作的事,我想了解一下你的态度。”
蔡信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团队愿意给龙禹先生个人提供任何力所能及的帮助,希望他可以平安完成这个试验,但是合作的事情,我们不会考虑,这就是态度。”
龙禹顿了一下,可能同样都是泡实验室的人,他对前辈这个选择十分不理解,“蔡老师,你们做了那么久,难道不想看到科研成果转化,变成真的能改变生活的东西吗?”
蔡信说:“是这样没错,但是技术只有我们有,我们有权利选择跟哪家公司合作。”
龙禹说:“可现在的市场上,除了百奇,还有谁能申请下来这样量级的项目呢?”
蔡信道:“这个可以慢慢等,但是我们不会为了快点让技术变现,就跟百奇那样的公司合作。”
百奇——什么样的公司?
市面上关于百奇的传言很多,其中不少是对家放出来的谣言:主要原因是他们才创建十多年,但自从横空出世便抢占了不小的市场份额,尤其是在医药试验这样尤为需要谨慎的市场上——一个药物的试验周期很长,三期药物试验完成有时就需要几年的时间。
有人专门盘过,百奇上市的很多药物都是通过剑走偏锋的方式,选择冒进的、快速的治疗方式,来得到显而易见的效果。
可是那些传说中的副作用,有可能会在十几年二十几年后到来,但没有人有精力关注那些了。
作为接班人训练的俞鸣章自然知道这些传言,可是这条路能走通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总需要有人来做这些事。
社会的明面规则是惩罚背水一战的赌徒,奖励敢为人先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有时候这两种人的界限并不分明。
就这一点来说,他觉得百奇并没有原则上的错误。
蔡信的话说得直接且伤人,龙禹便转头去看俞鸣章,这人丝毫没有受到冒犯的怒意,他问道:“所以你是因为不满意百奇哪一方面才不合作的?”
蔡信笑了笑说:“我不觉得愿意跟周鹏那种人合作的公司,有什么值得信赖的地方。”
“他们研发出的材料是不合规的,百奇不会再跟他们合作。”俞鸣章缓缓说道,“我们抱着很大的诚意,蔡老师,或者你可以提一下你的条件——”
“我的条件——”蔡信把手机扣在桌面上,说,“那我希望你们把周鹏送进去。他提供劣质材料给受试者,伪造试验数据,这事儿就发生在你们的机构里,找好证据把他送进去应该不难吧?”
这话一出,其他两个人都没有声息。
“我只是开个玩笑,俞献和周鹏沆瀣一气,现在我说要你把周鹏的事情抖出来,不是打你爸的脸吗?”蔡信又恢复了起初见面时那股劲儿,有点嘲讽地说,“而且你才多大?百奇恐怕还轮不到你做主吧?”
俞鸣章停了一会儿说:“不举报不是因为不想,是因为没有证据。第一阶段的数据已经被销毁了。”
龙禹愣了一下,手搭在俞鸣章的膝盖上,久久没有说话。
“现在百奇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如果我能有证据,当然就是我说了算。”俞鸣章抬眼说,他的眼睛里反射着热带地区炽热的阳光,让人觉得这个总是讷讷缺乏情绪的人并非就是他们看到的样子,那双木然的眼里盛满了坚决,“他们从一开始便做好了打算,如果结果不佳,便立即换上数据,现在百奇存档的纸质资料以及电子资料全部都是伪造的。”
“如果有的话,不仅可以把周鹏送进去,甚至可以连俞献一起送进去。”他缓缓说道,好像已经这么想很多次了。
他说完,便扣住龙禹的手,缓缓捏着他的手指。
蔡信被这个小了接近十岁的人感染到,嘴唇微动,似乎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人十八岁就敢孤注一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被塞进了那个圈子,就被轻易同化了?
他明明比当年懦弱的自己更坚决。
他问道:“那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当时是所有资料都没有了吗?”
俞鸣章没有回答,意思就是没有。
蔡信退而求其次地说:“如果能够找到一些也是好的,或者直接曝光也行,有舆论周鹏贪污经费造出来的垃圾就不可能轻易通过审核。”
俞鸣章把玩着龙禹的手指说需要构思一种更稳妥的方法,保证他的组员不被误伤。
他们坐在一张圆木桌旁,在谈论着一件“谋朝篡位”的事,远处城市的高塔透进玻璃,近处花台上的剑兰喝饱了水,桌子上的热带水果带着阳光的温度,话语流逝在干燥的空气中,激不起一层扰动。
“那个,如果你们实在找不到资料的话——”被忽略的龙禹咽下一口芒果,举起空闲的左手,说,“那个时候我经常在博客上写日记,起先那段时间做的治疗都有记录下来,也记了一些当时的状态,只有一点,不知道可不可以算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