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世界里曾有微光闪烁,她不想在这样的场景遇到他。
“可以谈谈吗?”何曜青走近了一些,声音里是一贯的清冷,和多年前他初到高二七班时近乎一样的语气。
周边是喧闹还是静默,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改名了,老师,我不叫李艳了。”女生用力眨眼睛,控制不住喷涌的眼泪,控住不住突然的软弱。
“没关系,可以谈谈吗?”何曜青语调都没变,眼神看向远处,示意她离开。
女生想了想,率先向远处走去。她身后的男生想跟上去,被她劝止了。
叶荀手中的眼镜摘摘戴戴在手指间又绕了几圈,这才重新戴上。
他看到何曜青的口型,他猜他在问“要不要帮忙”。
他“啧”了一声,圣母圣父都没他何曜青会悲缅人。
“这可乐好几年没见到了,小伙子,你从哪里搞来的?”村里那领导顺手拿起一瓶可乐,拧开,喝了一口,大概觉得味道不错想怀旧,又喝了一口。
叶荀目光仍在远处,余光瞄到他,也懒得跟他说一句可乐早过期了。
很快,他喝完了一瓶。
瓶子被随意地丢在一边,他又拿了一瓶打开,转而看向被压着的男主人,熟络地说道:“老李啊,咱们乡下人就重这感情,但这感情也有个亲疏厚薄,就不说为了个已死之人,就算是人还在,你为了她一个要外去的妹妹跟亲生子女闹得这样不愉快值得吗?”。
“你压了她什么申请?”男主人哼了一声,眼神不善地盯着村里这领导。
“不是压,是她那工作要加入组织才好,但这组织不得有个考量不是。你们一家不紧跟步伐改拆新建就算了,还搞得臭烘烘的,这好几个投资商都气走了,阻碍了村里的发展,违背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你说她能加进来吗?”村里的领导说着渴了,又喝了一口可乐,说,“作为组织的一员是要起带头作用的,这拖组织后腿的人,我也不敢让她加进来,你说是吧?”
“我不会同意拆建的。”男人固执,不改初衷。
“知道,这话你说了好几回了。”村里领导想了想,看向边上往回走的女生,又说,“我们都是讲法讲道理的好公民,不会逼你的。”
女生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后了几步,让何曜青走在前面。
走到最前面,先是看到村里领导喝了好几瓶过期的可乐,顺着瓶子抬头,这才看清了躺在车上晒着太阳的叶荀。
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何曜青,她认出了叶荀,曾经的高中同学。
人在丢脸尴尬的时候,总能遇到不希望出现在该场合的熟人。
也不算是熟人,她的高中时代,和何曜青聊过两次天,给叶荀写过一学期的作业,报酬是5000元。
她后来用那存下来的5000元逃离了这个家,一逃就是五年。
何曜青第一次找她,是劝她不要替叶荀写作业,并给了她1000块钱。她后来听说那是他一个月的实习工资。
他告诉她:“每个人一生吃的苦是有限额的,现在吃多了,以后就不吃了。而且,每个人都要吃苦的,无一例外。”
第二次,是他要离开学校的时候,听说她腿断了,他来医院看她,他跟她说:“困境只是暂时的,只要不沉溺在困境里,努力就能挣脱出去。上帝很忙,来不及规划谁的命运,小幅度的改变还得靠自己挣扎。”
他说他也信命,那是努力过后仍无法改变结果的时候。
这些年,她就靠这两句话去挣扎,一路走到了今天。
她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吃的算不算是苦,从幼年到青少年就作为他父亲妹妹的影子活着。
很小的时候,她也对父亲的妹妹表示过同情。但后来,除了恨和痛苦,她不敢想起她。
她看着一个接一个空了的可乐瓶,看着村里那领导捂着肚子跑走。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可乐是过期的,这种一眼关注到的敏感来源她那死得早的从未谋面却伴随她终生的姑姑的死因。
她死于装在可乐瓶中的农药中毒。
她爷爷奶奶有两个孩子,家里条件在村子里算好的,却让两个孩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活着。
和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在地下的是她姑姑。
那些年,农村刚流行汽水,这个牌子的可乐占据了村里的半边天,但要两块五一瓶,买得起的人家还是少。
李家算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可乐是一箱接一箱地往家里抬,因为家里的大儿子喜欢喝。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们骗女儿说着可乐瓶子才是最值钱的,可乐没并没什么好喝的,喝多了还会把牙齿搞坏。
年幼的女儿深信不疑,每天等着哥哥将瓶子里的可乐喝完,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收集好藏在床底下。
不知道小孩子懂不懂,有刻意偏爱的,也有不经意就伤害的。
女孩收集了两大箩筐的可乐瓶子,在她又长一岁生日的那天,被父母当废品卖了五块钱,顺手给了儿子又能买两瓶可乐。
九岁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十四岁的哥哥却是什么都知道,但他享受着这份偏爱。
在这村里,谁家不是儿子最宝贝,女孩终究是要送出去给别人家的,不算是自己人。
日子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到了女孩十三岁的时候,父母给她说了一门亲事,隔壁村的张家。
听说是条件不错,过年还给她们家送来了两只火腿。
在农村,这是大手笔。
第二年,张家又送来了两只火腿,两箱可乐,还有层层红纸包着的一万块钱。
那一天,女孩第一次喝到了可乐。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是未婚夫强行灌给她的。
不知道她懂不懂,还是这些年太过自欺欺人。
她还听说这未婚夫已经27岁了,有过两任老婆都给他打跑了,也有说是打死了丢废井烂了。
生平第一次,她要求再喝一杯可乐。
父母跟未婚夫聊得正开心,高高兴兴地给了她一整瓶可乐。
那天,她得到了一碗加一整瓶可乐。
这些年,一整瓶的可乐都是哥哥的,他见不得妹妹不打招呼就拿着可乐跑出去。
他站在屋子外面向她讨要,她犹豫了一下,将递给他的那瓶收了回来,又给他另一瓶。
“你偷藏了一瓶?”他质问她,只记得父母只拿了一瓶给她。
“是的,你还是都要吗?”她看向他,眼神从以往的羡慕温和变得平静。
他仔细看了,她的手在抖。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只要了一瓶。
然后,她叫住了他。
她说:“哥哥,这好像比瓶子好。”
她当着他的面打开瓶子,睁着眼睛灌了一嘴的“可乐”。
他终于想起屋子里的可乐没少过,倒是上午母亲将新买的农药灌进了可乐瓶。
他亲眼见着她妹妹倒在他面前。
残留的农药汁水滴落在泥地里,很快又被晒干。
从此,他爱惨了他那死去的妹妹。
浑浑噩噩多年,他娶妻生子,越发疯魔,恨不得天下的女人都去死,喝醉时,又恨不得全家都去死。
用他的说法就是她们不能过得太好,不然就是对不起他死去的妹妹。
荒谬却没有办法。
“您住这屋子不长疹子?”
她从回忆中清醒,听到叶荀问她母亲。
“关你什么事?”女主人说着,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后背,果然抓出来一个不知道什么虫。
也是见怪不怪,她两下揉死了,就着那沾着些血迹的手又揉搓了一下后背。
“介绍一下,我是妇联的,我们接到举报电话说你们家虐待女儿,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叶荀笑了笑,摘了眼镜放在指尖绕着玩。语气仍然温和,半点不因别人恶劣的态度而影响心情。
但何曜青知道,他藏在笑意后面的是不屑和刻薄。
“胡说什么?没有的事。”女主人加大了声音,口水喷得到处都是。
“哦,别激动,慢点说。”叶荀从身后掏出一个两升装的瓶子挡在脸前,笑意盈盈地说,“您站远点说。”
“你......”
“我啊,我们还接到举报电话说你是李家八万块钱买来的,属实吗?”叶荀往车后退了一些,生怕女人的口水溅到自己。
“什么屁话,我是李家明媒正娶迎进门的,那八万块是彩礼,你懂什么?”女主人被说到痛处,情绪越发激动。
“那我还听说你丈夫常年家暴你也是屁话了?”叶荀皮笑肉不笑,弯腰拍了拍车窗,接过郑言递过来的保温杯,就着热水,吃了片白色的药片。
“废话,我......”
女主人说到一半,又被他打断,说:“别急,你先酝酿一下,我这身体吃不消,吃片药再继续听。”
他说着眨了眨眼睛,正巧撞上何曜青突然看过来的有些闪躲的眼神。
“啧”了一声,他先收回了眼神。半分不留情。
女人一连串说了很多,大概意思就是自家事不需要别人管,自己好得很这类的。
叶荀“哦”了一声,就着保温杯又喝了口水,这才慢吞吞地说道:“女同志,不瞒你说,你刚说的一堆没啥用。”
“什么?”女主人惊了。
“是这样的,我们查到,你有七次申请离婚的记录,申请理由都是写的家暴。”叶荀眨了眨眼睛,从身后翻出了一叠文件,开始播报离婚记录相关的时间地点事件。
“其中第七次,上面的理由还写道你丈夫把儿子打到尿失禁,咦,说到儿子,你们儿子呢?你们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叶荀向四周看了一眼,拿出手机自言自语,说是让人去查一下。
“不要,别查他。”女主人吼了一声,不再开口。
“啧啧,你儿子真幸运。”叶荀又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边上漠然的女生一眼,跟身边的郑言吐槽。
“我其实常常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些案件里面被家暴的是妇女居多,但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也是妇女居多?”叶荀叹了口气,看向郑言。
“我......”郑言气得半死,还对叶荀推掉今天的活动来这装妇联这事郁闷,不太想搭理他。
“同志,想好再说,不然扣工资的啊。”叶荀舔了一嘴唇,嘴角有水渍在阳光下耀耀生辉。
“大概可能......是......”郑言十分无语,自己生出来的时候姐姐已经结婚了,哪里知道重男轻女什么的。
“对,就是。”叶荀丝毫不尴尬地接过话,说,“我更奇怪,看了一下这多数家暴案件,明明绝大多数的女孩子都是在他们母亲手下讨生活,怎么还更惨了呢?”。
“你看这家,父亲常年外出打工,每年农忙回来一次,女儿因为受重男轻女压迫严重,跟着外来的人离家出走,至今不知所踪......”
“还有这家,母亲把女儿嫁给五十岁的老汉寻求66万彩礼给七岁的儿子在城里买房,女儿得知之后带着七岁的弟弟跳河自杀,两名呜呼......”
“砰”一声,有人摔倒在了地上。
是何曜青。
“曜青?”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