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荣国府里众人都安睡了,唯有值夜看守院门的婆子房里还漏出几点灯光来。
“唉……”披着一件外袍,贾赦在院中踱步,月影撒在院中树上,在青砖的地面上投出斑驳的影子来。
夜已经深了,他却没有一点睡意,只在院中不停地踱步,一双眉深深蹙着,似乎有什么烦心事一般。
“你这是怎么了?”
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贾赦转过身去,就看见张嫣穿着一身寝衣,倚着门框在看他。
“可是我吵醒你了?”他连忙取下身上披着的外袍给张嫣披上,一边环着她的腰,一边说到,“怎么也不知道披间衣裳,虽说是夏天,到底夜里有些凉,你又有着身孕,着凉了可怎么办呢?”
“好啊,原来你不是怕我着凉,是怕我肚子里的孩子着凉呢。”张嫣说着故意把身子一扭,挣扎着要从贾赦的怀里出来。
贾赦不敢再抱着她,但也不敢真的就松手,只得弯腰虚虚环着张嫣,笑到:“这是什么话,这怎么还和自己的儿子吃起醋来了?”
“这还是在我肚子里呢,等他出生了,那你眼里哪还会有我?”
“我疼他不是因为他是我们两个的孩子嘛,怎么会眼里没有你?”贾赦总算体会到孕妇的喜怒无常了。
好不容易哄好了张嫣,左右两人都毫无睡意,夫妻两个便在院子里赏起月来。
“算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陪嫣儿你赏月。”贾赦有些愧疚,自从他进了军营到后来罗云山剿匪,再到现在跟着贾代善练武学兵法,他陪张嫣的时间越来越少。
他原本是不想张嫣被欺负才决定改变自己,走上仕途的,怎么如今却有些不同了呢。
“你不要多想。”似乎是察觉了贾赦的迷茫,张嫣环住贾赦,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怀里,说到,“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日在太太屋里,你说要为我挣得凤冠霞帔,说要与我同享荣光,大丈夫本就该志在四方,你若是因为想着陪我而自愿困在后院,那才叫我看不起呢。”
原来那日他说的话张嫣都还记得,贾赦有些震动,他低头去看张嫣,月光下,怀中女子的容颜都带上了几分脱俗的美,她的双眸亮如星辰,满盈着对他的崇拜。
是了,他怎么忘了呢,他的嫣儿从来不是那些普通女子,她所崇拜的是那如她父兄一般的昂藏男子,而绝非浸淫后院如妇人般的男子。
想通这点,贾赦长出一口气,就连眼前这件棘手的事也有了点眉目。
“夜深了,我们回去安歇吧。”他揽了张嫣的腰,扶着她往回走。
张嫣低低地应了一声,顺从地跟着他往回走。
月光昏暗,垂下来的长发挡住了她的眼眸,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肚腹,她掩去了眼眸里担忧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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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东宫,即使太子如今被勒令闭门思过,但东宫依旧巍峨气派,并没有因为主人暂时的困境而敛尽锋芒。
唯有一点不同,东宫的大门口,那两座威武霸气的石狮子旁,日夜候着两位宫里来的太监,监督着东宫出入的人。
盛夏烈日难当,那两位太监自然不会亲自守在门边,再加上太子如今虽然喜怒无常,但好歹心中对自己的父皇心存敬意,禁足期间并不会出东宫。
这两个太监能被派到东宫来,自然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又有东宫的侍从机灵,特特腾了个小院子来请他们休息。
他们也乐得自在,只留了两个小太监在门房里盯着。
这日清晨,露水还未下去,东宫开了角门,有扫撒的仆人打着哈欠出来打扫门庭。
青石砖铺的大街上传来辘辘的车轮声,一个头戴草帽的老农拉着一板车的果蔬慢慢走着,他的身后跟着一大一小着粗布短打的少年,同样带着草帽,帮着一起往前推车。
东宫后门,看门的侍卫大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和那老农打招呼,“王伯,今儿来得够早的啊!”
“嘿嘿,这不是怕日头出来晒了这些瓜果蔬菜,贵人吃了觉着不新鲜怪罪下来嘛。”王伯摘了草帽,拿在手里扇了扇,从板车上取了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来给那侍卫,说到,“这是老汉额外孝敬贵人的,周大人您尝个鲜儿。”
“正好,我正下值呢,这一晚上没吃东西了,可多谢您老这黄瓜了。”周侍卫也不推脱,拿起黄瓜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就啃了几口。
恰好这时有侍卫来替班,见了王伯纷纷打招呼。
“好了好了,咱们快快查了王伯的车,好让王伯早点进去吧,待会儿日头出来了,王伯不好赶路的。”
众侍卫忙称“是”,翻查过一遍后就示意王伯将板车拉去后厨。
王伯答应一声,忙招呼另外两人搭把手,三人就要往里走。
“等一下!”
还没迈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侍卫的声音,接着便有一个侍卫走到了三人面前打量起来。
那两位少年对视一眼,将头埋得更低了。
“王伯,这二人有些面生啊,是你什么人啊?”
王伯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了,结结巴巴地说到:“这二人,这二人是……是老汉……老汉的两个……两个孙子……”
那侍卫有些狐疑,刚想叫那两人抬起头来,就听身后周侍卫说到:“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这二人是王伯的两个孙子,帮王伯来送菜的,你问这许多做什么?”
说着他从板车上拣了根黄瓜塞到了那侍卫的嘴里。那侍卫挠头笑了笑,刁着黄瓜走了。
“王伯,正好我下值,我送你去后厨吧。”说着也不等王伯说话,自顾自挽了衣袖帮他推起车来。
走了一段路,眼见后厨就在前方了,周侍卫身旁那个带着草帽的少年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周侍卫有些疑惑地看过来,就见那人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来,“周毅,是我。”
“贾……”周毅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四顾无人后,压低了嗓音,问到,“贾大爷?”
“是我,周毅,你速去寻福全总管,我有要紧事,要面见殿下!”
周毅有些怔愣,似乎是被贾赦的大胆惊到了,直到被贾赦连声催促,这才如梦方醒般跑走了。
太子寝殿内,安神香的气息绵远悠长,轻悠悠地铺展开满室清香。
太子犹未起身,重重叠叠的帷帐遮掩着他,贾赦候在一侧,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轮廓。
方才听福全说,太子殿下如今一日睡不够一个时辰,脾气越发暴戾,贾赦心中的担忧就越发重了。
为了掩人耳目,他被福全打扮成一个小太监的模样,混在伺候殿下梳洗的内侍里,候在一旁。
没过多久,重重帘帐被掀开,内室有了些微声响。贾赦分明感受到了随着这些细碎的声响,他身旁的这些内侍们瞬间绷紧的神经。
这让贾赦也有些紧张起来,他连忙捧好了手中的铜盆跟着众人走了进去。
他悄悄抬头一看,太子穿了一件朱色的寝衣,披散着头发坐在镜前,有一宫婢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梳发髻。
突然,他耳边响起一身暴呵,他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周围的小太监们一起拉着跪了下来。
梳了一半发的太子忽然将玉冠与梳子等物一并砸了,一脚踹在那宫婢的心口。
那宫婢骇得不住磕头,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出声求饶。
似乎压抑了许久,太子殿下嗓音嘶哑,怒喊到:“都给孤滚出去!”
众位宫婢内侍如蒙大赦,极力保持着安静,逃也似的退了出来。
妆台前,太子坐在那里,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贾赦不敢轻举妄动,膝行几步,这才听清了殿下反复念叨的话语。
他再说:“父皇不喜孤打杀下人,孤要闭门思过,孤要闭门思过。”
“孤要闭门思过。”
这六个字如一道惊雷炸响在贾赦耳边,上一世,太子殿下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六个字。
他眼里滚下泪来,唤到:“太子殿下!”
“孤不是要你们都滚出去……”徒睿忽然暴起,抽出墙上挂着的剑就要砍向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剑即将刺出时,他看清了那小太监的脸。
剑在空中生生转了个方向,刺进了一旁的青砖地里。
徒睿拉起贾赦,有些惊喜,“恩侯,你怎么在这里,穿成这样我还以为你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小太监呢。”
“对了,前不久父皇封你为云骑尉,这可是件好事,可惜我被父皇禁足,竟不能去贺你。”
“恩侯你怎么都不说话,你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可是你那弟弟又依仗国公夫人的偏疼欺负你了?”
徒睿拉着贾赦说了许多,贾赦却不知说些什么来。
不过半个月不见,面前的太子殿下,披头散发,双目赤红,脸颊都瘦得凹下去了,哪里还有半点从前的风度翩翩。
上一世,哪怕到了最后,太子殿下再如何暴虐,在他与柳芳面前依旧还是当初那个温文尔雅的太子,哪怕有时候脾气上来也极力忍耐着不肯迁怒他们。
可是,这么好的太子,都叫他们给毁了!
此时此刻,贾赦心中油然生起一股难言的怨恨,怨恨那个害得太子殿下状若疯癫的始作俑者,怨恨那个躲在暗处快意地窥视着他们窘况的始作俑者。
但如今最重要的却是治好太子,咽下满腹的怨恨,贾赦退后几步,依旧跪在地上,他艰涩地开口,话音里带了哭音,“殿下可信任恩侯?”
徒睿微微一笑,重又将其从地上拉起来,说到:“恩侯有话但说无妨,这世上若是你与廷芳也不可信任了,孤还能信任谁呢?”
贾赦又是一拜,“那便请殿下随臣一道去趟东郊遂园吧。”
他的话铿锵有力,竟隐隐带了几分破釜沉舟的气概。
徒睿看着眼前这样的贾赦,似是头一次认识他一般,笑容渐渐隐去,面色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