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界有一棺材庙。此庙被阵法守着,来此的残魂败魄只进不出。那里四周都是泥土,无数棺材陈列周围,有的埋在地底露出冰山一角,有的一整个陈列着。清道士的残躯也无处不在,还有一些即将消散的生人的魂魄,这原是死界乱葬岗。
庙宇往里,穿过泥泞的墙壁,还藏有一座神像,神像上长着一些枯草,它身后的墙面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迹。
神像是泥土雕刻而成的,相比于杏花村水神的神像,精湛无比,虽是泥土却雕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雕刻技艺固然没有问题,只不过神像上布满刀剑的划痕,每一刀都深刻而明显。
而这神像便是了尘的。
说来也奇怪,人间那么大也只有婆娑城神殿的偏殿里还留着一个了尘的神像,世间除了那无妄和于观南无人记得他,而在死界,在这个隐秘的庙宇里居然会有了尘的神像。
神像前跪坐着一只鬼魂,那鬼魂身上有些破烂,额前的红痣若隐若现,一只手有意无意地触碰着了尘的神像。它保持着要散不散的模样,毫无意识地看着神像默默祈愿。
这鬼魂正是于观南。他看着了尘的神像,眼里全是悲哀,抬头仰望着神像时,眼角还是湿润的。
他早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可是见到了尘的神像后却迟迟没有离开,周身其他的鬼魂来招惹他,他也无动于衷。
他只是静静看着神像,看着墙上刻着的字迹。
那些字迹从“了尘上神,救人无数”到“罪神了尘,勾结恶鬼,当死无愧!”他从出世,到入世,再到陨落后的种种都在这一面墙上了。
他们说,了尘是救世之人。他们还说,了尘是个罪人,所以他是带着罪孽赎罪而自裁的。
墙面有几个血字较为突兀:了尘,罪人也,藐视天道,死不足惜。这些字上依旧有刀剑的痕迹,一笔一划,刻骨铭心。
错了,全是错的。他明明是世间拯救苍生的上古神仙,是无欲无求,举手投足带风雪,清清白白的了尘。
他以一根檀香救无数人,他下界度众生,一神对万鬼,他生死簿里,见众生苦,他还在许久以前,度化了一位君王。
君王劣质难拙,最终还是犯了大错。可是这与他何干?
于观南就跪在他神像前,像个虔诚无比的信徒,忠于他的神明。
魂魄离开躯体后意识会削弱,七日后普通魂魄便会逐渐消散。而于观南的魂魄会回归阴界,重走来时路。如今时间越来越近了,他能等季冥渊来救他的时间也逐渐变少,不久后,他又要回到黄泉路,进入森罗殿后便会被严刑拷打,而后又是轮回,又要反复。死也死不透,忘也终归是忘不了。
这时,几只看了他许久的将亡之鬼魂,轻悠悠地飘到他身后,一脚将它踹趴在了神像前。
于观南好像有些被踹懵了,挣扎的就要从地上爬起来,可是那些鬼魂却不给他机会,其中一只踩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挣扎无果。
“咳咳!”他吃了一嘴泥巴,正要发力,却发现手臂处被什么东西撕咬着。他回头看去,那些鬼魂竟想着要将它给生吞了。
虽然意识不清,很多事情都忘了该怎么做,但是求生的本能还是有的。在它们将它的脑袋拉起来准备啃食他的脖颈时,他顺手捡起地上的石头就砸了过去。
这一砸,直接将一只将散的鬼魂砸散了,化成了一缕白烟。
其他鬼魂见到如此,惊慌失措地跑开了,它们那么柔弱,躲在岩石下面,蜷缩着,止不住的发抖。它们都知道自己会消失的,害怕且无助得像即将濒死砧板上的鱼儿一样。
于观南见它们走了,又跪在了了尘神像前,张了张嘴,只道了一句:“了尘啊……”
一字一句间流露出来的都是情谊,有信仰、有敬意、有不舍、有不甘,甚至还有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里面。
他无意识,无知觉,却一切都遵从本心。
有些记忆也逐渐浮上心头。
九幽地狱设立在九幽背阴山附近,断崖之间。那里纯阴无阳,铁笼挂在锁链上,锁链下是滚烫的烈焰血池,关押的都是一些罪大恶极的恶鬼,很少会有凡人犯罪被关押至此。
于观南动用邪剑弑杀神仙,手上背负了数万万条性命,足以永远被困在这样的地狱当中。
每日亥时至卯时,背阴山会升起玄月,此月寒气极重,此时也是九幽最为阴寒的时刻,这个时候是九幽地狱服刑的恶鬼和魂灵受罚的时间。铁笼会带着罪犯浸入血池当中,让滚烫的血液灼烧罪犯的身体,此等痛苦不亚于将血肉浸泡于岩浆之中,等血肉烧成灰烬,再从其中出来,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接受恶鬼啃食之苦,玄月落下后,背阴山除外的其他山峰当中会跑出许多恶鬼,它们闻着血腥味而来,让刚受过刑罚的罪犯再品尝恶鬼的啃食。
于观南很不幸运,九百年间,九幽地狱唯有他一只纯粹的魂灵,在恶鬼看来他最香甜无比,尝上一口便会飘飘欲仙,令鬼如痴如醉,所以前来的恶鬼几乎都会逮着他欺负。
他死过无数次,魂飞魄散过无数次,然后都活了过来,活过来了就还得继续受苦。
突然有一天,九幽百年一次的大厮杀又开始了,所有的魑魅魍魉,冤魂厉鬼都躲躲藏藏,深怕被比自己强大的恶鬼生吞活刮。于观南从血池中被捞起来,身上的焦气和烂肉逐渐恢复正常,但他没有等来啃食自己的恶鬼。
锁链震荡,发出鬼泣般的声响,看守地狱的两只极恶鬼被来者轻易就掐断了脖颈。它们的头颅森然可怖,掉落到于观南的铁笼下面,他定身一看,被来者可怕的力量吓得往后一退,直至无处可退,蜷缩在角落中。
他不过是一只纯白无助的魂灵,是这些铁笼当中最好欺负的罪犯。
“锵——!”锁链被轻易砍断,正当所有的铁笼要掉入血池时,于观的那一只被倏然前来的小鬼给救了下来。
那小鬼身着玄衣,头戴红色面具,手上绕有一红色血丝,方才便是这东西绞杀了两只看守的极恶鬼。
于观南怔怔地看着小鬼,眼里充满了恐惧,心想今日前来的虽然是只小鬼,但手段残忍,估计会比以往更痛,更加钻心。
因小鬼带着面具,于观南看不清它的面容,只觉得它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一手碰上铁笼门,有些发颤,紧接着整个铁笼被它轻而易举捏成了铁碎,然后化成火星子散开了。
“你……你是谁?”于观南用沙哑沧桑的声音问道。他许久没有同人说过话了,九百年,除了拿这个嗓子发出凄厉绝望的哭喊声之外,再没有发过其他的声音。
小鬼没说话,铁笼破碎后就拉着他的手往“天梯”而去,那是连接九幽和枉死城的通道。九幽之地下来容易,上去难,天梯被狱火缭绕,非极恶以上根本踏不上去。
到达天梯下时,那小鬼终于开口了,它的声音稚嫩中带有一丝清冷,“我背你上去,来,到我背上来。”
于观南看着他很是犹豫,许久才道一句,“你为什么要救我?”
小鬼一顿,而后叹息道:“救人何必需要理由,要是非要说一个,那我想,大概是我觉得与你有缘,自然也就见不得你痛苦。”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你究竟是谁?”
小鬼不由分说地将人拐到了背上,“缘份乃天注定,我认识你就够了。”他踏上天梯,对着背上的人安慰道:“行了哥哥,如今我都将你从九幽地狱带出来了,你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蚱蜢,问太多可就没意思了。”
于观南便如此闭嘴了,被小鬼一路从天梯背上了枉死城。
他虽是魂灵状态,没什么体重,但被小自己一个头的小鬼背着,还是挺不自在的。
“你,放我下来吧。”于观南挣扎着就要从它背上下来,却又被它用力摁了下去,“别动,枉死城怨气重,你下去会被吞噬的,好好待着,放心交给我。”
“可是你……”
小鬼不屑道:“没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过来。”
它说的没错,它们一路上感受到不少恶意的目光,但确实没有任何东西挡住他们的路的。
就这样这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鬼,带着于观南直接闯入了望乡台,而后用血丝缠绕在孟婆脖颈上,用漫不经心的话语进行着威胁,“放他过去,然后送到轮回六道门,我饶你不死。”
孟婆可是连阎魔都不曾畏惧的阴界第一女官,没想到有一日却被要一只毛头小鬼给威胁了,于观南以为小鬼要遭殃了,没想到孟婆毕恭毕敬地请来了引路鬼,怯生生道:“让他跟着引路鬼,保准投个好胎,您要不先将老身脖子上这玩意收了吧?”
小鬼冷笑一声,收了血丝,“若有三长两短,我取你性命。”
“不……不会的,老身怎敢?”
于观南看着他,还想问什么,但小鬼很快就隐去了身形,只留下一句,“你好好前去,不必记我。”
引路鬼带着于观南进入了轮回六道门,连带着他那一生的记忆轮回成了傩师。
*
季冥渊完好无损地站在了界主身边。画皮鬼们得知此事后,有的欣喜若狂,原因是,照这样看来,界主重回死界,性情大变,不再像以前嗜杀成性,而这也给了画皮鬼们在死界好好生存的希望。有的则是嫉妒不甘,为何那画皮鬼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若说美貌,哪只画皮鬼不能作假呢?
总之各种声音都有,有好有坏。
而季冥渊暂且就在寝殿住了下来,当然并不是和界主住,是界主给他安排的寝殿。然,界主确实喜怒无常,前一秒钟想杀了你,下一秒却又喜欢你,可不是嘛,这番下去季冥渊不论如何也没法安宁太久。
他有时会在界主左右,为他斟茶磨砚,排解忧难。他实在没做过什么伺候人的活,如今做起来却也还行得通,见于观南身体有什么伤痛了,也会学着熬些药材给界主擦拭。
界主待他很好,从未强迫他。夜深灯明,在宫殿内他问过季冥渊,“季尘,你身为画皮鬼,可有信奉神佛?”
季冥渊道:“神佛为神,我为鬼,有何可信奉。他们大抵是听不到也不愿听我心中所愿。”
界主坐在骷髅座椅上似乎定住一般,许久才有了声音:“是这样吗?”
他又问:“神仙们不都是提倡众生平等么?我不喜欢神佛。”
季冥渊笑了:“挂在嘴边的话也不一定会落实到行动上。不喜欢神佛?哪只鬼会喜欢呢?”
没有鬼会喜欢神佛。
界主道:“你说的对,没有鬼会喜欢神佛。”
季冥渊没再说话,说多了他便会起疑心了。但或许他早就起了疑心也说不准。
他不知小鹿被抓到了什么地方去,打探了宫殿很多地方也没见人,这天,干脆就把前来给他送膳的清道士打晕过去,然后自己换成他的样子走出了寝殿。
他跟随一群来回巡逻的清道士,穿过陡峭蜿蜒如蟒蛇般的岩石路,来到了一处断崖下。
断崖下有几个牢房,是用坚硬的石头制成,其中一间里关押的就是小鹿。
小鹿和其他被关的鬼怪邪物不同,他的牢房十分狭窄,刚好就够挤下他一个人。虽是狭窄却是最为舒服的,毕竟睡的不是石板,而是丝绸垫子,吃的不是杂食,而是人肉包子……
这么看来,若他真的是一只画皮鬼,那当真是一种优待。
小鹿翘着二郎腿,不像傩师,活像个出家没多久的活佛济公,不知哪里来的一把蒲扇在他手里拿着,面黄肌瘦,好像有几天没吃饭似的。
神态虽然像极了济公,但面目表情在见到季冥渊的时候,简直不要太搞笑。神采奕奕,又暗自窃喜,又暗自神伤,最后直接将眼睛瞪到了天上,装作没有见到人。
看来小鹿是记仇了。
季冥渊见他这样子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去哄一哄,总之还是悄悄走了过去。
“小孩,怎么,生气了?”他道:“你可别生气,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你师父。”
听到师父二字,小鹿恢复了几分常色,左右看没什么鬼,便隔着牢门道:“师父?前辈,你有师父的线索了?师父现在在哪里?”
“瞧你这心急的样子。你师父的灵魂已经离开躯体了,我会想办法找回来,至于你,就辛苦在这里待上几日。”
本来季冥渊还想着小鹿会被他们怎么样的。真没想到他在这里过的还不错,既然如此,就让他待在这里,只要他不出事,小鹿就不会出事。
小鹿又不乐意了,“说来说去,也不是来救我的。”他在床上坐起,别过了脑袋。
季冥渊看着小鹿的后脑勺儿,一时间竟有些语塞,想了好久,才又哄道:“哪里的话?我要是现在救你出来,没准儿你也会被抓到另外的地方去。等我找到你师父的魂魄,就过来救你,可好?”
小鹿灵光一动,便假装妥协,“好吧,你是我前辈,说话可要算话。”他可不打算在这里等着。
“一定。”见他如此季冥渊也放心了,“那你好好待在这里,我去找回你师父。”
小鹿示意着摆了摆手,表示同意。
正好这时巡逻的清道士又过来了,季冥渊便趁机混入其中离开了关押小鹿的地方。
小鹿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心里已经打算着如何出逃了。
说来其实也不难,毕竟这方圆百里全是悬崖断壁,虽有清道士巡逻,但还是有出逃的可能。难就难在如何将那坚毅无比的石头栅栏掰碎了从牢房出去。
因此,小鹿干脆在牢房里操起本职,学习起了新的傩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