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上的大雪不间断地下着,满天的鹅毛,即使让屋檐下取暖的人看了,也觉得一阵的冷。
褚照趴在雪白垫子上,身边就是暖融融的铜泥小火炉,身上甚至还披着程将雪吩咐人加班加点赶出来的小毛毡子。颜之恒蹲在火炉边,一边看书,一边留神火星子会不会溅到小羊身上。
“小师叔你放心,有我看着,你一定不会着火的。”
褚照生无可恋地“咩”了一声,谢谢你啊。真以为我需要你看着呢。知不知道是变相的我看着你不会乱跑闯祸?
至于程将雪乃至颜旬夏这俩夫妻?
早就踏雪寻梅,美美过起了他们今日的约会。
这样的生活褚照早就过习惯了,别说他,颜之恒也习惯了。不就是父母需要一点私人空间吗?小小的颜之恒表示,他能理解!
“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朗朗的读书声环绕耳畔,褚照换了个姿势趴着,思绪早就飘向了远方。
圣人竟然昏迷了近一个月,直至前些日子才醒。全京上在天师府的全力辅助下全面戒严,别说人了,就是一只鸟都难以飞出去。这也是影四即使没有拿到诏令,也没办法回去给褚照报信的原因。
可巧就巧在圣人昏迷,正是金华府起叛乱的时候!
天师府……
褚照是不愿意相信鬼魅之术与天师府有关系的,可是圣人有龙气护体、国运保佑,寻常魑魅魍魉遇见圣人只有躲避的份,哪里敢加害于圣人?能靠近,并且敢加害一国之主的鬼魅,若说身后没有人指使和强大的倚仗,褚照完全不信。
会是天师府的人在那里自导自演吗?
褚照不知道,他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圣人遭遇鬼魅,是与天师府有关。
不过这些都是朝中大人需要考虑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实在要加也只能加上那个暂领的六品巡按的位置。褚照担忧一会儿以后,便去想金华府。他将影四派遣回去,一是为给留在金华府的自己人报个平安,二则是抓住百衲衣和尚这根藤,顺着摸过去背后大量制造颜如玉的人究竟是谁,又想干什么!
“哈哈哈!好恒儿!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忽然,一阵一人完全能顶上一百人的大笑声从前院传至书房。
“是任叔叔!”颜之恒眼睛一亮。
任叔叔?
褚照愣了愣。
正狐疑着是不是自己知道的那个家伙,穿着一身绛红色底色的黑豹毛镶边长袍的男子就从门口闪身而入,余下身后一地的雪花飘飘。男子脸上的笑容不羁而肆虐,如忽而卷过荒野的狂风。
来的人正是当今贵妃的侄子、两广总督的儿子任浔。
如果说方解是褚照在游学时结识的好友,那这任浔,就是实打实的褚照自入京上读书时起就结交的好友了。
俩人纵横京上,一个吹嘘鬼,一个捧场鬼,那就是一整个狐朋狗友的代名词。
因着褚照和任浔这一层关系,颜之恒对任浔也十分亲近,一口一个任叔叔的叫着。
“怎么任叔叔今天有空来找我玩?!”颜之恒又惊又喜。
趴在雪白垫子上的小羊,懒懒散散地翻了个身,哦,果真是任子韬那个混不吝的家伙啊。
任浔摸了摸颜之恒的头,随后叉腰哈哈大笑:”我娘今天陪我外祖母礼佛去了!没人管我!刚巧我前几天得了一个特别好玩的玩意想着给你也看看,可不就来了吗?”
说着,他捏了捏颜之恒的脸,得意道:“怎么样?你任叔叔是不是人特别好?”
颜之恒连连点头,期待地问:“所以你带了什么?”
“当当当!”任浔从袖袍中一摸,摸出一把奇香扑鼻的草来!
“这是什么?”颜之恒被那阵奇香吸引,忍不住问。
任浔得意地说:“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一个道士那里买到的!”
褚照:“……”
他眼皮一跳,这小子被他带的对妖魔鬼怪十分感兴趣,没想到都成婚了,居然还喜欢这类玩意。不就是一把特别香的草吗?别是被什么江湖骗子蒙了吧。
颜之恒也很有这样的怀疑:“任叔叔,你花了多少钱买来的?”
任浔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十两银子?”颜之恒试探问。
任浔:“……在你眼里,这把草就值三十两?”
颜之恒诚恳地把褚照的心声也一并说了出来:“在我眼里,它连地里晒干后十文钱一斤的崩大碗都不值。”只是看着任叔叔像是很容易被骗的傻子,才试探性地怀疑任叔叔被骗了三十两银子。
崩大碗是乡下一种随地可见的野草,也叫雷公根,积雪草。暑热时,药铺经常拿它来做消暑的免费药汤,分发给行人喝。
任浔见颜之恒竟然将他的宝贝草比作野草,差点气歪鼻子:“你知不知道这草用途有多大?”
“不知道。”
“咩。”一把年纪了对一个小孩子凶什么?
任浔这才注意到火炉边卧着一只雪白的小羊,他“哎”了一声:“你家啥时候养的羊?看着还怪干净怪可爱的。”
说着就想蹲下来去摸他。
这可把颜之恒吓了一跳,连忙说:“不许摸!”
任浔瞪眼:“我连摸羊都不可以了?”
说着露出一副十分伤心的模样:“没想到,我在恒儿眼里,竟然连一只羊也不如……”
“不,不是……”颜之恒慌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是,是这只羊,这只羊是我娘养的!她可喜欢这只羊了!”
听到是程将雪养的羊,任浔顿时不敢放肆。他悻悻地说:“那还是算了。”
颜之恒决定转移话题:“所以任叔叔,那把草你花了多少钱?”
任浔哼了一声,也就坡下驴:“贵着呢!三千两白银!”
“三千两?!”颜之恒嗓子都要破音了,“叔你发财啦?”
说来任浔也是可怜,他跟褚照同龄,跟褚照一起玩,背景因着贵妃的关系,甚至比褚照还要煊赫一些。但是与他傲人的家世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惨不忍睹的成绩。
褚照都当了快两年的县太爷了,结果成了婚估计没两年就要有娃的任浔还苦哈哈地待在国子监当学生。
——一个不太保守的估计,褚照总怀疑等任浔的儿子可以去学堂了,任浔还搁国子监里念书。
众所周知学生是没多少钱的,哪怕那个学生是个纨绔,口袋相对而言也经常紧巴巴的。尤其任浔都成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平常零用钱除去月银就是靠爹娘长辈们补贴,但补贴也不会有多少,毕竟他头上还有好几个哥哥呢。
这一下掏出三千两白银,还是为了买一把草……
颜之恒忍不住为任叔叔的屁股担忧起来:“婶婶她知道了,真的不会打你屁股吗?”
任浔:“……”
他恼羞成怒:“她就算生气,也不可能打我屁股!好了别说了,你到底还想不想知道这草?”
其实不是很想看。
感觉这把草还没快点把今天的功课做完,然后去玩有意思。
但是颜之恒不敢说。
任浔得意洋洋地说:“我这宝贝草啊,叫做鹿草。你知道为什么叫鹿草吗?”
“因为……”颜之恒把“像鹿的形状”咽下去,怎么看那把草都不像是鹿的样子。他换了个猜测:“因为这草跟鹿有些关系?”
任浔打了个响指。
“不愧是颜云琛的儿子,就是聪明!”
在旁边听这一大一小说话的褚照,快听不下去了。颜之恒小孩子也就算了,怎么任子韬这家伙也那么不稳重?
只是褚照没想到,对于任子韬而言,只有更不靠谱,没有最不靠谱。
他摇头晃脑:“传说呐,那关外山中,鹿很多。当地人常常在头上戴一个假鹿头,蹲伏在草丛中,口含卷叶,吹作鹿鸣之声,引得群鹿集拢。但群鹿中,公的少,母的多。”
褚照的眉头狠狠一跳,不好的预感在心里扩大。
果不其然,任浔搁那挤眉弄眼:“恒儿你知不知道?公鹿的本性,常是一次□□,千百只母鹿必配一遍?”
任!子!韬!
污染儿童心灵你真的心里过得去吗?
褚照忍不住了,从垫子上站起来,冲过去,用小巧但强有力的后蹄狠狠踢了任浔一脚!
任浔“哎哟”一声,表情因痛苦而略微狰狞。抱着腿,他大叫:“不是!好端端的,这羊踢我干嘛啊!”
颜之恒同情地看了任浔一眼,睁眼说瞎话:“可能是无聊了吧。”
任浔嘀嘀咕咕:“没听说羊在冬天发……”情啊。
然后又被他口中的“羊”狠狠踢了一脚。
“这、这羊……”
任浔跟着妖见妖爱、鬼见鬼欢的褚照,那也是见过许多大世面的。
他震惊地瞪大眼:“这羊能听懂人话是吧?是吧?”
颜之恒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笑。
任浔越想越对,他还要说什么,被颜之恒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屁孩连忙截住话头:“任叔叔,你之前的话还没说完呢。”
说着他又抱怨:“讲个草,你也能扯东扯西,就是讲不到正题上。难怪徐祖母上次跟我说,你不用功。”
任浔被小孩子训了,也浑不在意。他“害”了一声:“那不是看不进去嘛。你看我之前买的鬼怪奇志,我一天看三本绰绰有余!”
随口扯俩句给自己找补完,他清清嗓子:“……公鹿嘛,力有未逮,自己把自己累死了。累死了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