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葱葱的树林里。
一辆前挂青缦的马车,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泥路缓缓驶来。
前头驾着马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随着自家少爷往庆泽县赴任的小厮明直。
他们从京上出来已有一日,就是这路吧——虽然明直打心眼里知道这是官道不用害怕,可随着周围越来越僻静,也越来越荒无人烟,他也越来越慌张。
倒不是害怕被打劫。强盗有几个胆子敢劫官道呢?更不要说劫朝廷命官了!这可不是前朝末年,这是扎扎实实的太平盛世!
他怕的是路上会不会突然窜出什么妖魔鬼怪。
少爷身边另外一个跟他一样的小厮其镜,和少爷小时候救的半妖影四,早早就带着大部分行李辎重去了少爷要上任的地方。也就是说,眼下陪伴在少爷身边忠心耿耿的人,只有他明直一个!
要是妖魔鬼怪出来,他怎么才能虎口夺食呢?
他自己要先英勇就义吗?好让那些个妖魔鬼怪吃了他以后,就吃不下他家少爷?
可是他的肉也不美味,万一那些个妖魔鬼怪跟他吃饭时只吃肉不吃菜一样,就晓得挑好吃的吃,不稀得吃他明直呢?
这么胡思乱想着,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他看着萦绕在官道上浓重的雾气,和被雾气悄无声息地弥漫的一棵棵比人环抱还粗的大树,简直觉得在那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灰白中,很快就会扑涌出一群张牙舞爪的妖魔——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假如当时跟着影四提前到达庆泽县县衙打点的,不是其镜,是他明直就好了。
可惜这种好事也就在梦里想想。
“少、少爷?”
“做什么?”
马车内部响起一道极是倦怠的嗓音,好像嗓音的主人马上要睡着了。
——事实上也是。
褚照趴在马车里,半点没有当官的威仪不说,基本矜持也没多少。
这不能怪他。谁坐马车坐了一天一夜都不会好受,整个人头晕眼花不说,只恨不得一个闭眼晕过全程。只要醒来时,人到他上任的那地方就好。
“您……您怕不怕?”明直一边说,一边往那深深的雾里东张西望,手心不自觉沁出冷汗。
“怕什么?”褚照后知后觉,“怕妖魔鬼怪蹦出来?”
明直拼命点头。
“怕,它们就不出来了?”他翻了个白眼,还以为什么事呢,“你能不能有点胆气?”
小厮张了张嘴,愣是憋不出半个字。
倒不是没办法反驳,真要说起来,自家少爷别看现在拽了吧唧的,实际上比他还怕见着那些个妖魔鬼怪呢。就是少爷那嘴吧……
明直深思熟虑,觉着为了自个的“年终奖”,犯不着嘴欠拆自家少爷的台。
因为难受更显倦怠的嗓音再次响起:“再说了,你家少爷我今非昔比,不仅是圣人钦点的探花郎,还是朝廷命官。那些妖魔鬼怪有几个胆子,敢往我身上撞?”
这话说的——
赶马车的小厮,实在控制不住嘴往外倒大实话。他快言快语:“少爷说这话少爷自己信吗?不说就连慧提大师都没办法压住少爷身上的青气,只能用一些旁门法子收敛一二,也不说这么多年来,那些妖魔鬼怪有一个算一个咱们都撞见了几回。就说咱们刚出京那会,就看见有鬼在城门外飘——”
“所以我向圣人要了他的佩剑啊。”褚照骄傲说着,颇有安全感地拍了拍旁边的御赐之剑,“这不就是以防万一嘛。”
他这人再自恋,也有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身负青气,对于那些但凡有点野心,想成仙得道的妖魔鬼怪来说,都是一道上好的补品佳肴——吃了就效果立现,成就太乙金仙那种。为了小命着想,褚照当然是再怎么谨慎小心也不为过。
明直想起来,他碎碎念:“圣人也太狠心。明明前边还有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在翰林院杵着,怎么就单单少爷被派了出来当官?”
“圣人的心思谁说得准。好了,专心驾你的车。”
嘴上那么应着明直,但褚照心里也不是不疑惑。就像明直说的那样,与他同科的状元、榜眼都还是在翰林院里熬资历呢,怎么就他一个探花郎,被派出去到一个青州小县当官?
得罪了圣人?
不可能啊,圣人他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他人老好了!
撇去他的老师还有他的两个师兄,在京上,就属圣人对他最好!
算了,想不到缘由,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褚照下巴枕在软枕上,眼下他最该关心的,是他那马上要被马车晃散架的屁股!
所以说他讨厌古代!交通工具差,路也差!
他可怜的屁股哟!
只希望他要去上任的那什么庆泽县,是个风景宜人、民风淳朴、适合他退休养老的地方。不然真是老命休矣!
褚照趴一会,仍觉得不舒服,正待换个姿势,比如靠一靠马车壁什么的,马车底部剧烈一晃——
褚照一时不察,鼻子撞在座椅边缘,疼得他眼角当即分泌出泪水。
痛痛痛痛痛!
原以为又是碰到什么石头,导致马车磕碰。褚照缓过鼻子上那阵酸痛,就听明直惊恐道:
“爷,爷!”
“做什么?”褚照正不爽,发现明直的语气不对,遂一把掀开帘子。
放眼看去,一天姿国色的美人儿倒在路中间。
只是美人儿倒归倒,发丝儿一根儿不乱,薄薄的衣衫也未见什么泥垢。只在这老林里,其模样越发显得清丽动人、楚楚可怜……
“阿嚏!”
褚照打了个喷嚏,这天气有点小冷啊。
他揉揉至今还有些酸的鼻子,转头就骂小厮:“这点事你不会解决还要我教你?早知道我就该带其镜慢悠悠出门,让你一个人跟着影四先到庆泽县!”
明直:……他倒是也想啊。
没敢触霉头:“那少爷,接下来怎么办?
褚照:“……把她挪一边去,继续走。”
明直张了张嘴,很想问少爷你没发现那是妖吗;转念一想,他都认出来了!少爷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眼见着少爷放下帘子又回到马车里坐着,他赶紧跳下马车,把昏倒的美人儿挪到了一边,然后爬回驾驶座,手拿缰绳继续赶马。
不多时,那发丝儿一根不乱的美人儿,便被这辆赶着送新县太爷去庆泽县上任的马车,远远抛到了后边……
褚照揉着依然有点酸疼的鼻子靠在马车壁上,暗暗叫苦。
果然,离了龙气满盈的京上,这些个妖精鬼怪就又开始频繁出没了——
倒在路上昏迷不醒的白衣美人儿?
这种恶俗的情节,这些个妖怪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难道就因为其他书生在经过荒郊野外时,看到美色把握不住,就以为他褚照褚定安也是贪恋美色的人吗?
呸!
也不想想,如果是,他干嘛不天天抱着镜子看自己呢?
他长得可比她们好看太多了!
对了,他镜子呢。
“明直,我镜子丢哪去了。”褚照翻了各个小格子都找不到镜子,扬声问。
“好像是怕跌了,收在箱子里了。”
褚照便把放马车座位底下的箱子拉出来,打开一看,镜子果然在那。
他舒舒服服地再靠在车壁上,拿着镜子,对镜面倒映出的那张真正美得雌雄莫辨、堪称祸国殃民的脸,就忍不住自恋:“少爷我——本县我也太好看了!怎么能那么好看呢?”
车辕上,明直暗暗翻了个白眼。
少爷年将弱冠还未成婚甚至没有订婚,完全是有原因的——看看,他恨不得钻进镜子里把他自己娶了,其他庸脂俗粉哪看的上?
就可怜了京上、广陵那些见过他家少爷美貌,就芳心……明许的大家闺秀们,她们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少爷之所以看不上她们,不是家世匹配不上,也不是才学匹配不上,而是单纯少爷觉得她们不好看!
“救命……救命啊……”
“救命……救命啊……救命……”
听着那叫魂一样的求救声,哀哀戚戚,缥缈似从很远传来,又似近在咫尺。
明直抖了抖,赶紧将分逸的心思收起,专心驾驶马车。
他差点忘了,这可是妖精鬼怪最会出现的深山老林,哪怕少爷已经学会怎么收起青气,也还是要小心。
老爷让他来给少爷驾驶马车,就是看重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能把事情办砸了!
于是明直充耳不闻地驾着马车,直到看到一对看着像是兄弟的男人,从他们身边经过。
经过时,明直愈发害怕,拿着缰绳的手都在抖——比前边碰到那白衣美人还要害怕。
趴在弟弟身上的那个男人面目血腥模糊,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只隐约还能看见两个鼻孔。就好似地狱罗刹,从地底下爬出来。
慌得明直一个劲在心里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愿以此公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消除一切障……”
那对兄弟忽然停住了。
弟弟的眼睛幽幽地看了过来。
明直手打哆嗦。这些年跟少爷一起“”走南闯北”,妖精鬼怪见识得不少,但是这样恐怖的妖精鬼怪他是真没见过啊。
按照慧提大师的说法,他们在遇到妖精鬼怪时绝对不能慌,要视若无睹地离开,能不跟他们发生纠葛就绝对不跟他们发生纠葛。这样他们才不会发现更多的青气,就不会真的缠上来,他们只会以为你是神通广大的青气主人的朋友——通常情况下,妖精鬼怪不敢伤这类人。
“那个,那个,前面不能去!”
就在明直满脑子乱糟糟的时候,弟弟突然大喊。
褚照正照镜子,听到这句话,心就颤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掀开帘子,探头回望:“这位老乡,你刚刚说什么?”
看着马车上露出的那张姝丽绝色的脸,哪怕戴着玉冠,弟弟也下意识以为这是哪个扮作男子的女孩儿。但很快又看出,这只是个相貌好看的年轻人,棱角分明是骗不了人的。
他急道:“不能去!前边有大蛇,我哥哥就差点被它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