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世初淳的脚少了一只鞋,织田作之助让她稍等一会,他很快就会回来。
没一会,离开的人折返回来,手里提了一双女鞋,身后撵着女性异能力者的骂骂咧咧。
短暂的失心不可取,容易损失身外钱财。
对女性异能力者来说,不贪图她的美色,反倒对她脚底踩着的鞋子感兴趣这类劫财不劫色的行为,比杀了她更叫人觉着羞辱。
她这下真的信了往前那个年少成名的杀手,现如今成了一位洗手作羹汤的人父。
只是他教养的孩子,能出现在这也就说明……剥夺他人性命者,珍视之物也必被他物所剥夺。女性异能力者捂住嘴巴,吃吃地笑了起来。
红发青年单膝跪地,左腿斜斜地贴着地面,让世初淳的脚踩着自己的膝盖。
他一手握着女儿的脚踝,大拇指扣着她的趾短伸肌,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脚心,宽大的手掌搭在世初淳的距骨后突处,替掉了一只鞋子的孩子穿好从别人打劫、嗯……交换来的鞋。
每个微小的步骤,织田作之助都做得十分地具有耐心。诚然是个全心全意关爱着孩子的家长,关爱到……为了收养的孩子,连自己的未来和人生都可以舍弃。
织田作之助是由什么组成的,由行走在毒泷恶雾的少年,蝶变时遥望未来的畅想,成长后的理性和克制,尽心抚养的孤儿、举杯畅饮的友人……
过往的经历聚拢成大片的甘霖,滋养着冷酷杀手走向蜕变的土壤。
他的行为、手段,随着时岁的变迁间断性地发生着变化,某些核心要素又似乎永远没有变动。
他个人的性格,或天然,或狡猾,或良善,或冷漠。是同一个个体在不同时间、地点、情境展现的不同方面。
不能一概而论,归结于某个特定的框架之中。
织田作之助本人没有什么标准,他所收留养育的孩子,构成他全部的衡量尺度。
交往的朋友使他轻松、惬意,也接纳着他的宽和、友好,抚养的孩子倾注了他全数的柔软所在,同样,也是他禁忌的,绝对不可被触碰的逆鳞。
喜爱的作者夏目漱石告知了织田作之助自己的姓名,他忘却了;亲手杀死的逆卷家的祭品新娘的长相,他也遗忘掉。
前者会在织田作之助游走在死亡边缘时,蓦然忆起,恍然大悟后释然于胸。后者在女儿陷在危难之际,拼凑成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毛玻璃,叫终归是隔了一层的对望者,看不清恶意作弄的命运。
传说中的异能者递给织田作之助的书,燃成明灯,让他双手沾满鲜血的人生,有了区别以往的轨迹。开出一列一往无前的火车,驶向了崭新的可能。
织田作之助的死也会散作满路的鲜花,铺就另一个迷茫的孩子,他的友人太宰治走上向善的路途。徒留空无一字的墓碑,盛放着男人生前的热忱与寂灭。
失败、重来、循环、反复。
刨去鱼死网破的定局不谈,织田作之助与自己抚养的女儿互相成就。彼此建立起相向的情感,在涂抹了诡计的屠刀挥砍下前,都各自对这个世界怀着感动与热诚。
世初淳的视线掠过红发青年的呆毛,滑向他头顶的发旋,再坐滑滑梯往下顺溜。
她的目光转移到父亲的眼瞳、鼻梁、嘴唇、下巴等部位,以眼为笔,细细描摹着织田作之助的形象,要在临别的钟声敲响之前,将他的样貌深深地刻进心底。
如此,奈何桥前,自己一个人走也不寂寞。
“偶尔,我会觉得自己活得很委屈。”少女的眼神清幽,宛若烟笼寒江,其间有迷途的扁舟来回地徘徊逡巡,“可是看见你,我就会觉得不那么委屈了。”
织田作之助哑然失笑。
“我今天向神明许了一个愿。”世初淳轻声细语,似三月绵绵的春雨。
“哦?”织田作之助抬头,“世初不是无神论者,笃定世界没有神明的吗?”
“是的。”但有些时候,人走投无路,确乎是会去依赖飘忽不定的创造者。
死亡的那一瞬,世初淳向从不信仰的神明祈愿。
幻象也好,伪饰也罢。
假若她是疏慵迟钝的愚者,所有的请求皆成遥不可及的奢望,以万物为刍狗的神明,吝啬到绝对不施舍它实现的机会,那么,请在她死后,让她的魂魄回到织田作之助的身边。
女生浅浅地吸了口气,只觉得吸进胸腔的空气内充斥着难与人道之的酸涩。
现在想来,或该许愿,祈佑织田作之助的期盼悉数得偿所愿,总好过与她互相掣肘,争个天命难违的下场。
“父亲。”
世初淳身子往前倾,脑袋埋进红发青年的肩颈,是个全然倚赖的,依依不舍的情状。
“我愿做您手里的风筝,不论飞得多远,牵引的线都永远攥在您的掌心。我向您许诺,日暮归途,我一定会回到您的身边。”
织田作之助拍拍孩子的后脑勺,大大方方地抱住了她。
他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待在陌生的环境,感到了局促不安,才会向他撒娇。
不得不说,孩子为数不多表露的倚赖作态,他还是相当受用的。总是秉持着有事一个人扛的女儿,经常让他缺失了为人长辈替孩子排忧解难的自豪感。
也不晓得世初在遇见他之前,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能早点遇到女儿就好了,红发青年情不自禁地想。
织田作之助收了力道,手指在世初淳小腿肚位置不轻不重地揉按着。
过了几分钟,他站起,顺手整理好女儿散乱的长发。
“摔跤了也不要紧,重新站起来就可以了。”他擦掉孩子脸上沾到的污渍,拉起世初淳,“站不起来也没有关系,世初在原地等候,不管相隔多远,耗费多少时间,我都会前来迎接你。”
“加油忍耐下吧。”
男人牵起孩子的手,父女俩十指相扣,好似他们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而这恰恰是错误的、荒谬的。
卑微的草芥扑向沉寂的烈火,从相拥的伊始就刻写了互相毁灭的结局。正如织田作之助现在正畅想着的未来,是珍爱的孩子已然终止的抵达不了的远方。
“我现在就带你出去。出去之后,我会带你买新的鞋子、衣服。”
越接近出口,世初淳的身体状态越是疲惫。
曾经隐藏着,不能说、不敢说的话,如今再不开口就再也没有表达的机会。
是以,女生藏起自己逐渐碎裂的手指,一股脑地把统统地说了出来。好弥补这段即将告终的人生的遗憾,不让织田作之助为自己的离去一时伤怀。
“织田下班要主动抱我,看到我要摸我的头,下雨要来接我,要记得我……”
着手采摘的繁星,会割裂自己掌心的纹线,打捞水中的花月,会溺死于澄清的湖泊。说到这,世初淳声音凝噎住了,好半晌才续上:“要记得忘记我。”
暴风雨躲藏在宁静的黑夜之后,可怖的阴影蛰伏于温馨的日常之中。
在织田作之助的悉心呵护下逐步地长大的孩子,也指引着金盆洗手的杀手,点亮了他全新的、意义非凡的人生。
然,怀揣着美好时光的间隙,世初淳却忍不住地感到忧虑,仿佛获得的下一秒就意味着要失去。
平凡如她,怎么能奢求自己也有被爱的资格……由于贪恋某人的温情,巴望着不忍舍弃,本就必然滑向可以预知的了局。
素来是天不从人愿。
世事如此,果不其然。
她死后,织田作之助会按照原来的路线,收养五个孩子吧。
讽刺的是,她所担心、害怕的未来,是她再也抵达不了的未来。
“织田,不要死。”女生切切私语,“求你,不要死。”
“就当是,就当是……”
世初淳说不出是为了自己,她自认为自己没有相对等的分量,能够撼动织田作之助心里梦想的地位。
她也断然不能以遗言的方式,去束缚、警示织田作之助不要为孩子们复仇,更别提单凭只言片语,两手空空的证据,去阻止港口黑手党首领酝酿的阴谋。
“就当是……为了太宰老师。”
“他是您珍重的友人,不是吗?”
“他也是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孩子,您不能抛下他。”
脾性温炖的少女攥着父亲的手,执着地等一句答复。
“我知道了。”织田作之助点头。
世初淳由衷地松了口气。
她这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见红发青年准确无误地复述了一遍她之前说过的,与织田作之助缔结的约定内容——
“约定好了,即使我哪一天遭到意外,织田也绝对不可以为我复仇。”
“你要坚持你的梦想,在能看见大海的房子安家落户。你要脱离黑手党,当个续写篇章的小说家。如果织田违背承诺,我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是这样,对吧?”
出乎意料的是,几乎对女儿的请求千依百顺的织田作之助,直白地拒绝了疼爱的孩子的请求,“虽然不知道世初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我无法遵守与你的约定。因为这个世间没有宽宏大量,只有冤冤相报。”
“你就原谅我吧。”
被父亲的大喘气崴到了脚,世初淳一时陷入缄默。
也是,她应誓了,不代表织田作之助就要守约。她已经死于非命,之前的约定也理当尽数作废了的。期盼的承诺得不到了回应,也是理所应当。
“嗯。”人没法轻易地改变别人,只能尽力地做好自己。女生忽略掉心头的怅然若失,回牵住织田作之助的手,轻声地回应。“您也要……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