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景吾觉得自己的未婚妻非常蛮横无理。
每次去京都的时候她都摆着一副臭脸,好像他欠她大几千万似的,只有在长辈面前她才会微笑着牵起他的手,甜甜地叫他“景吾哥哥”,但凡超出长辈的视野范围哪怕一步,她都懒得多装一秒。
他始终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要客观评价自己的话,那一定是英俊潇洒,惊才风逸,讲文明懂礼貌,出手阔气心地善良,就算翻遍所有的语言和文字都没办法完全形容自己的魅力。
但她不在乎他的一切优点,也不在乎他从东京给她带来的一切新鲜玩意儿,每次单独相处的时候,她就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呆呆地望着天空。
她越是不理他,他就越是来劲,偏偏想要挑战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勾起她的兴趣。
直到有天他在位于京都的迹部财团旗下的网球俱乐部打完球,网球包他扔在了车上,口袋里塞着的网球却忘了放,她坐在门边看着书,就算听到了他走进院落的声音也没抬头。
他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梅花书签,口袋里的网球因为他弯腰的动作而滚落出来,一直滚动到她的脚边。
一向没什么反应的她在看到自己脚边的网球时愣了愣,她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网球握在手中,指尖轻轻地颤抖着。
自从上次她骂过他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在单独相处的时候和他说话。
“你打网球吗?”她问道,他觉得她终于提起了兴趣,于是在她身边坐下,说道,“怎么?你也打网球吗?”
她摇了摇头,目光始终没看他,只是一直盯着那颗占满了她整个手心的网球。
“我的好朋友打网球。”
“是吗?那有空让你的朋友来和本大爷打几场,”在欧洲打了这么多场比赛,他对自己的打法和技术都有信心,正巧回国之后还没有和同龄人打过比赛,他一下子也来了兴趣。
她沉默不语,手指攥紧了球,声音飘渺无力,仿佛一片千疮百孔的废墟。
“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吧。”
她的眼里有那颗球,还有透过那颗球看到的人,偏偏没有他。
有的人明明还活着,却透着一股死气。
而他低头顺着她握着球的手,目光掠过她的手腕,爬上了她的小臂,隐隐约约看清了从她衣袖中蔓延出的伤痕。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真正的她呢?
那天之后,她和他说的话多了些,但他很受挫,稍微动脑子想想就知道多说的那些话只是他沾了她那打网球的朋友的光,而不是因为他本身。
财团在东京的开发计划在斋藤启治的运作下很快就得到了政府的许可和全面支持,过去冗长的申报流程和相互推诿的办事阻碍仿佛一夜间消失殆尽,所有的关卡对“迹部”这个名字大开绿灯,连最为难人的金融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她并不在乎“迹部”这个名字,当他跟她说起财团旗下的各个领域,她总是一副听得快要睡着的模样,随后问他,“那你是什么呢?”
“嗯?”他被她反问得有些懵。
“你的父母,祖父母,叔叔,姑姑,舅舅,听上去都是很厉害的人,在各个领域都做出了自己的成绩,那景吾你呢?”
她抬眼看向他。
“除了迹部这个姓氏之外,景吾是什么呢?”
他一时语塞,想要说自己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拿过好几个少年组网球比赛的冠军,击剑是少年组中的翘楚,演讲、戏剧、音乐他也全都在行,等到他入学冰帝之后他会带领冰帝的网球部拿下全国大赛的冠军。
他能够管理班级,年级,社团,整个学校,以后他也会去管理部门,分公司,最后接手整个财团。
可他没说出口,只听到她无助地又问道。
“我又是什么呢。”
你是什么?
你是最顶端的政治世家斋藤家的大小姐,一出生就站在金字塔的尖上,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所有人都会捧着你、追求你,因为得到你就意味着得到一切。
你是我未来的夫人,尽管我们没有相处太久,但你是我基于自己的内心而做出的唯一选择,因为利益、家世、还有好感,或许这份感情并不是那么单纯,但我绝不会背叛你。
半晌后,他才终于明白,他还是不懂她到底是什么。
人们用她的外表和出身将她框在一片四四方方的天里,她不是人,是一件斋藤家摆在货架上的商品,而他则是出价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她的爱好,不了解她的性格,说是他的未婚妻,但他其实同样除了外表和身世之外对她没有任何了解。
就是在那天,他在她起身时看清楚了她的胳膊与腿部的伤,那些伤看上去并不是因为不小心而留下的。
他问她那些伤是什么,她不回答,于是他一气之下叫了她的全名。
“斋藤满月。”
带着罡风的拳头停在了他的鼻尖,对于危险的敏锐察觉让他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视线从自己眼前的拳头移到了她的脸上。
她的眼神凛冽,带着让人发毛的杀气,他毫不怀疑如果她的手中有把刀的话,她一定会刺死他。
“如果你再把我的名字安在那个恶心的姓氏上,我就杀了你。”
他看着她那模样,忽然笑了笑。
原来这才是你啊。
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啊。
那天之后,她走出了那个院落,当然,这并不是她自愿的,只是斋藤启治希望他们出去一起培养感情。
她带着相机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在球场上打球的模样,却始终都没有拍过他的照片,他和教练打完一局回头看向她,却只看到她抬头望着天空中掠过的飞鸟。
再打完一局回头看过去的时候,他干脆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停下了回球的动作,走出网球场去找她。
他一路走到网球俱乐部旁边用来减少噪音的树林中,仰头看到她坐在树上边晒太阳边举起相机拍着天空的照片。
那和他当初在树林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白色的衣衫混在她金色的发丝中,在太阳光下散出晕圈,她听到他的声音低头看向他,坐在树枝上的身体向后倒去。
他一时慌了神,伸出手去想要接从树上掉下来的她,但她只是在空中翻了个身便稳稳地落在了草地上,她拿着相机回身看向伸出双手却没接到人显得有些滑稽的迹部,没好气地说道,“你知道这个高度掉下来的东西可能会压断你那两只纤细的胳膊吗?”
“……纤细?你哪只眼睛看出这叫纤细了,”他听到她的形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好歹他也是从小开始锻炼,和“纤细”这两个字完全搭不上边,“喂,要不是因为担心你掉下来,本大爷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她看着手中的相机,轻声问道,“你知道人最好不要做什么事情吗?”
“什么?”他上前去看着她的相机屏幕上的照片,她对上他的目光,说道,“不要把自己当作别人的救世主。”
树间的风吹起她的头发,晃花了他的眼。
“我本来也没想救世。”
他故作不在乎地应了一句,低头只看到自己卫衣帽子下的系带因为刚刚打球的动作缠在了一起,她走到他面前抬手细致地解着那个缠在一起的结。
他看着她的手,手背上红色的痕迹像是烫伤,记忆中每次见她时看到的伤痕重叠在一起,汇聚成一个他不愿意相信的猜想。
也许她过得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大小姐该有的生活呢?
也许她在家里被人虐待呢?
也许她最开始说“不要再见面”是真的为了他着想呢?
也许……
他想着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话还没有说出口,只听到她说道,“下周去看日出吗?我想去大文字山拍日出的照片。”
她抬头迎接他的视线,手上已经解开了那个结。
“你不来的话,我出不去。”
他没答应她,只看着她眼中闪过失落的情绪,心里却想着等下周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回去之后他算好了从东京到京都和夜爬大文字山到山顶需要的时间,晚上从东京坐车出发,就只在车上睡了几个小时。
车快到终点的时候,外面的雨声和雷鸣吵醒了他,他揉着眼睛坐起了身,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这才发现她半个小时前给他发来了几条不知所谓的乱码字符和位置消息。
他看着手机上的消息,心头莫名地一慌,点开那个位置消息让司机加足马力赶了过去。
凌晨两点的小巷里,肮脏的雨水在地面的凹陷中埋没了她一半的身子,血从她的伤口淌出混在水里,黑与红来回勾兑,烟头在她的身边漂浮着,苍白脸上的血污让人快要看不清她的脸。
他几乎是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单膝跪在她面前将她抱了起来,可她的手毫无生气地垂了下去,沉在了地上的污水中,呼吸微弱得他几乎快要听不到,只剩下身体格外滚烫。
“求你,别出事。”
“求你了……”
他将她抱上车之前,捡走了泡在雨水里被打到碎裂的手机,轰鸣的雷声响彻在他的耳边。
他没见她,只是让自己的司机假装成路人给斋藤家和警察局打去了电话,没人知道是他将她送到了医院急诊,他一直在暗地里等到她的父母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姗姗来迟的身影,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外面的大雨下了一夜都没停,和雷声一起震聩了他的心脏,她想去看的日出他再也没机会陪她去看。
他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手机屏幕上是通过恢复她的手机数据调出的文件,相册的照片大部分是她身上的伤,还有一份没有签字的自愿放弃继承权的承诺书。
他听说斋藤家撤销了报案,那几个虐待殴打她近半个小时的高中生最后只是道歉赔钱就可以拍拍屁股揍人。
理由是,今年要进行首相大选,不希望有任何影响斋藤家形象的事情传出去。
手机里的录音在他的耳边播放着。
阿姨,拓海摔伤真的不是因为我,我发烧了,下午一直在房间休息。
发烧?那你去外面吹吹风吧。
管家将红茶放在了他手边的桌上,略带疼惜地说道,“斋藤小姐生了重病,斋藤老爷说最近就不用麻烦少爷经常去京都了,路上也很劳累。”
“斋藤小姐?”他只觉得好笑。
哪位大小姐会躺在急诊的床上,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他转头看着杯中红茶冒起的热气,抬手轻轻触碰着升腾的水汽,让他总是想起抱着她的那天她身上滚烫的温度。
如果那天他不去制造那个惊喜就好了。
如果他早醒半个小时就好了。
如果……
他早早读懂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