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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井分苦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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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湖白眉头登时拧起来:“魔教?”

希星崖一战后,通天教几近败落。剩余余孽逃至悲狱山西侧,后来那里索性成了彻头彻尾的魔域,混迹着各类不入流的魔修们。双极教是在那之后渐渐开始壮大的,万湖白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也略有耳闻。

“是,魔教。”阿祥咧了咧嘴,“那又如何?和玉魔君神通广大,不嫌弃我,愿意收我,这就够了。”

万湖白没吭声,耐心替他从肩头至腰际、臀下涂了厚厚一层膏药,随意在衣摆上把手抹净,从包袱里找了件衣裳给他虚虚披上。

阿祥道了声谢,却见万湖白在他身侧坐下,对着火堆搓了搓手:“你可还记得我写给你的信,信中告知于你,全村人,包括你娘亲,都死于那通天教的乐咏老魔之手?”

“知道啊。”阿祥随意拿枯枝拨弄柴火,溅起的火星映在他瞳孔中,他朝他望了一眼,“那恶人不已经被你们解决了么,挺好,不用我再苦恼该怎么报仇了。”

“既如此,为何还要拜到魔教门下?”

阿祥有些莫名其妙:“双极教是双极教,通天教是通天教,我拜到双极教门下,跟通天教杀我家人有何关系?它们两个,也本不是一体啊。”

“可……”

“况且和玉魔君说,他一向以为有教无类,没什么人是不能修剑的。他还说,他觉得我身上有一股子劲头,不容小觑。若能有用对地方,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万湖白见他脸上虽脏,却神采奕奕,眼中微光闪烁,嘴唇动了动,却没再说话。

他无声烤着干粮,烤好后递给阿祥一块,低声道:“早点吃了休息罢,明天还要赶路。”

阿祥应了一声,不顾烫嘴,咬了两口干粮,腮帮子发力,咀嚼了几下生生咽了,这才道:“万湖白,你是不是也觉得,魔教都是坏的?”

万湖白从腰际接下酒葫芦,轻抿了一口:“我觉不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都怎么觉得。如今仙魔势同水火,你这样做选择,恐怕会有危险。”

“我如何不知?可是万湖白,你能保护我一辈子吗?”

万湖白闻言一怔。

阿祥笑了一声:“我需要有自保的能力,别人也许可有可无,可正因为我缺了只手臂,才更需要变强。我要变得足够强,比大多数完好的人还要强,才能挺直腰板活下去。”

他说这话时,把干粮放在腿上,握紧了仅有的左手,握得死紧,连关节都在泛白。

“我不想再做……只能被别人拯救的弱者了。”

万湖白看到他低着头,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原本想着,拿到那百两黄金,合该够自立门户了。但既然阿祥已有归处,他自己也不过一个四处漂泊的浪客,要建个小派颇有些自不量力,便将念头轻轻放下。

看着少年倔强的眉眼,他嗯了一声,只道:“那你小心。”

翌日清晨,天色亮得很晚,昨夜刮了一晚上北风,到此时篝火已然熄灭。

万湖白只感觉自己微眯了一小会儿,再睁眼时,阿祥已然不见。只言片语未曾留下,只将他那身干净袍子穿走了,地上的灰烬中,留有未燃尽的破布。

万湖白怔怔看着,起身,牵起那匹枣红大马,朝南下走去。

再见阿祥,却已是一年之后。

期间万湖白遭遇过几次暗杀,都是民间刺客,料想自己的身份可能已经泄露。但不知是他的狂风快剑越来越纯熟的缘故,还是突然转了运,次次都被他化险为夷,自不必提。

最后一次,一念之间,刀随心动,黑色长刀竟似游龙一般从刀鞘中凭空而起,横在他身侧,隐隐发出寒光与呼啸之声。

前来的刺客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连话都不敢再多说半句,后退两步,纷纷逃散开去。

万湖白同样惊异。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头看向那浮在半空中的黑刀。那刀随他眼光转动,如一片羽毛般轻轻躺到他掌心之上,贴着手中的薄茧蹭了蹭。

随着万湖白抓住刀柄,翻转手腕,那刀兀自发出一声尖啸,气势恢宏,几乎将天地震动。不待万湖白再动,风声凌厉,刀招愈来愈快,只听狂风怒号,骇浪如山。

他只是站在原地不动,那刀却从风驰云卷,一气呵成,舞到最后一招虎啸风生。方才又自行落入他手中。

真可谓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1]

万湖白呆愣在原地,如坠梦中,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若有随便一个仙门之人看到此情此景,不知来由的,定要恭贺他修行突破,成功进入金丹期。但万湖白既然没有入任何门派,便并不知道这个中干系。只感觉自己在须臾之间,似乎戳破了一层蒙于神志间的白纱,与那天然带着些许灵气的黑刀心有灵犀,一点即通。

等他清醒过来时,已经不知又走出去多久。

提起一口气攀上眼前一株大树,在那粗壮枝桠中间坐下。

他静静感受体内那些流转的真气开始朝胸口汇聚,越来越多,越凝越紧,直至最后形成一团看不见的火球,在体内炙热无比。

这山是悲狱山,这关是风遥关。

面前一条蜿蜒小溪潺潺流动,万湖白也不知自己在那树上呆了多久,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几废寝食。渴了便捧起青头溪里的水,随便喝几口,竟也不觉得腹中饥饿。

顿悟不过一刹那间。

他感觉周身通透,神识忽生。再起身时,四肢百骸都不一样了。

万湖白抬眼看向四周,只感觉耳聪目明,心胸开阔,目之所及是天下之大,似乎什么都无法再拦住他。再看周遭,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万物生灵一派生机盎然,令人心情愉悦。

这时涌入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阿祥如何了。

他想去看看。如若他在双极教待得不愉快,他便正好直接将他带走。当然,若他与和玉魔君相处愉快,他也能放心,自此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万湖白如此想着,然而还未摸索着走到魔域,便遇到了一小队双极教教众。那些人初初见他,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防备。双方不免斗了几个回合,才将那些魔修们打服。

万湖白依旧客客气气的:“诸位不必多虑,我并非故意来找茬,只想知道你们是否认识一个少年,不及弱冠之年,名叫阿祥的。他理当也与各位一样也是双极教中人士,师父是和玉魔君。”

众人对看一眼,脸色都透着古怪。

其中一人唔了一声,试探道:“是个没有右手的家伙么?”

“对。”

“你是他什么人?”

“他哥哥。”万湖白眼也不眨道。

那魔修一只眼瞎了,被根黑布条胡乱绑着,脸上还有一道横亘颧骨的长疤。他撇撇嘴道:“他不行,资质不好,修为太差,几次比试都叫人给比下去了。魔君很失望,这不前阵子叫他出去历练,结果又被一帮子仙修给捉住了,谁知道现在是生是死?”

万湖白心下一凛,反手抓住他衣襟:“就没有派人去救他?”

独眼魔修冷哼:“有什么可救的?我们这里不管姓甚名谁,出身何处,但凭实力说话。退一万步讲,把他救出来又能怎样?难道废物就能变天才不成?路是他自己选的,不想混滚出去好了,想留在这里就得证明自己的价值。和玉魔君对他已经很好了,那小子都废成这样了,也没把他赶走,还一直给他机会。我们还不愿意呢!可我们说什么了?”

后面的魔修们都纷纷响应:“就是,就是!一个残废整天痴心妄想什么呢!”

那些声音甚是刺耳,万湖白面无表情,只问:“抓走他的仙修是什么人?哪个门派的?”

“不知道,听与他同行的弟子说,穿得黑漆漆的,一开始还以为是同门,谁在与他玩笑,平时也常这样,所以没留意。”

另一位魔修插嘴道:“你这呆子,那叫皂色!叫魔君听了,又要笑你不读书!”

皂色?

心中几个念头闪过,万湖白已然有数。他心中不耐,打住他们话头:“我想见见你们的和玉魔君,有办法吗?”

那魔修切了一声:“魔君岂可轻易示人?你不若报上姓名门户,在这且等着,容我们通禀后,由魔君定夺。”

“我没那么多时间。”他说着,缓缓抽出黑刀,“既然你们以武力为胜,我便由着你们的法子来办事。你们个个瞧不起阿祥,不若也试试断掉一臂是何滋味,看看各位到时候是否能笑得出来?”

“来”字刚落,那黑刀已然如穿针引线般划过眼前五人。

顿时哀嚎连天,鲜血四溅,没人再顾得上与他对峙,那五个魔修忙着扯裤带撕衣衫止血,好生狼狈。

万湖白收了刀,撂下话:“你们可以叫我……鹏鲸,叫那位和玉魔君七日内到潜龙山下寻我。如若不然,我自会在七日后来魔域拜访。到时候,就不只是你们几个见血的事了。”

三人成虎,鹏鲸的名号不胫而走,不过数日,传遍了整个魔域。

潜龙山位于中原靠西北方向,苍松密布,古柏森森。如一根盘龙柱拔地而起,甚是威武。

他此生第二次来潜龙山,决计没想过是这种缘由。

年少时为了光耀门楣,背着祖传的青光宝剑,费劲千辛万苦走过迷雾林,突破以仙法生成的屏障,将手脚俱磨出了血,才有幸跪倒在黑龙池边的山门之前,求碰巧经过的文始派仙人给他一个机会。

如今,同样的位置,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到了。

同样的人,穿着酱色衣袍,清瘦威严,连容颜都几乎没什么变化,仿佛知道他会来,站在那山门的汉白玉门柱边,却不再是记忆里那般高不可攀。

是危屿青。

“万居士,你来了。”他对他淡淡颔首,宝剑倚在身畔,不动如松。

“是,屿青大师。”

这次,再没有客气的请离,危屿青朝身后比了个手势,对他道:“请进。”

万湖白没有犹豫,跟随危屿青拾级而上。危屿青在前,步履飞快,万湖白却始终没有落下半步,紧随其后。

不过行了一刻钟,眼前蓦然出现一座四方院落,牌匾上刻着“白云堂”三个大字,隐约可见当中楼阁错落有致,与周遭山景浑然一体。

危屿青脚步一转,却没有带他进去,反而向右步入小径,行至那白云堂东侧仅一墙之隔外的一处小亭。那亭子飞檐高挑,八面玲珑,煞是可爱,名曰玄武。玄武亭中除了一副石桌椅外,另有南北并蒂双井。

此地早已有弟子等候,危屿青引万湖白与井边石登上坐下,命人替他奉上茶水。

万湖白犹豫一下,接过称谢。

危屿青坐下,捧茶道:“这南北两井,虽然相距不过三尺,水味却大不相同。南井苦涩难以下咽,人不能饮,北井却甜美如甘露,沁人心脾。所以,世人都称它们为,苦甜井。万居士不妨猜猜看,你手里这杯,是甜水还是苦水?”

万湖白哪有这等心境与他品茶,只道:“屿青大师,我此行是来……”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万居士先放心,那个叫做阿祥的少年确实在此地,且身体无恙。你眼下大可先与我聊几句,再进入正题不迟。”

危屿青不疾不徐,拿盏盖拨弄了一下浮起的茶叶,白雾袅袅上升,很快消散不见。

万湖白盯着看,静了一瞬才道:“我希望是甜的。”

危屿青笑了:“万居士不觉得奇怪吗?咫尺之水,却分苦甜。是何原因会导致水味不同?”

“我不知,也许它们来的地方不同。”

危屿青轻啜一口:“不错!万居士与我所见相同。而且我以为,人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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