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中,笑卉夫人已恢复如常,脸色甚至更红润了些。她此刻竟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便能自己坐起,靠在床头,笑吟吟地望向两人。
“两个人都这么大了,还能摔着,真是粗心。”
言罢又朝二人招手:“过来坐。”
张俊人赶紧摆手:“夫人,我喜欢站着,您让我站着吧。”
笑卉夫人便不再管他,转头看向身前的邪主,脸上虽然还笑着,却显露出一丝苦涩之意。她似乎想伸手抚摸一下儿子脸庞,却被他侧身避开。
她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那只手握成了拳,收回去与另一手合在一起。
“其实,你不必管我的。我时日无多,苟延残喘也没有多大意思,还要耗费你的真气与灵力。阿宝,为娘的也会心疼你呀。”
张俊人眼睛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所以方才是笑卉夫人发病了,邪主把自己的灵气渡予了她?
“你不用管这些。”
“我如何不管?若说这世上我最放不下的,莫过于你了。你爹……那个人,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她有些无奈道,“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极渊又不比人间,我多怕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形单影只……”
“这些,不必再提了。”
笑卉夫人本生得一张笑颜,此刻也禁不住轻锁眉头:“罢了,你这孩子向来脾气大。”
邪主没答话。
眼见着屋里气氛越来越冷,张俊人突然再自然不过地接茬:“夫人,您得的是什么病?”
笑卉夫人冲他感激地望了眼:“我这可是老毛病啦。这个事儿,说起来稍微有点长,你且坐过来些,我细细说与你听。”说着拍了拍左侧的石床边。
这回鬼风邪主倒是没表示反对。
张俊人想着自己浑身伤痛估计也支持不了站得太久,便小心翼翼绕至对面,拿半个屁股挨着石床坐下。
笑卉夫人不紧不慢地讲起往事。
原来这极渊不算很大,但的确够深。传闻中,这风遥关的极渊是天下最深的地方,万丈有余。实际上是夸张了,实则五百丈有余。
笑卉夫人之所以这样坚信,是因为她去过最深处。
世人不知的是,这极渊在万年以前,曾是上古遗民的聚居地。后来那片地方突然之间就整块陷落到了最底下,然后倒灌入山泉之水。经年累月的,越来越深,变成了这副模样。
总之打从她记事起,虽长居于深水之中,所见之物却是葬在水底的人类遗迹。那些人尸早已化为白骨,在水中被水草勾住脚踝,就这么静静直立在水底,随着水波微微浮动,成为了一片奇特的白骨林。
因为弱小,她自小便躲在这片白骨林中生活,不至于让其他鱼兽讨到太多便宜。
她生下来时懵懵懂懂,起初因为无知无觉,忙于求生,从不觉得孤独。
然而,天地仿佛把悲狱山的屏障做了倾斜,灵气逐渐向当中汇聚,变成了风遥关这等世外桃源似的风水宝地。而又因为极渊身处风遥关最低点,这里便也成了关中灵气最为集中的地方。
不知从何时起,她渐渐开了灵智,生出五感。而由于对那极渊当中的人类遗迹格外亲近,又总是寸步不离地守着,看着,瞧着。曾端详、碰触过每一块陷落在淤泥中的陶器,也好奇过上面的花纹与形状代表何意。这些都让她对人产生了些许兴趣。
但极渊如此之深,开启灵智的何止她一人?
动物的本能便是弱肉强食。打架争地盘这事很是寻常。
在这帮即将要成精的深水动物中,她能笑到最后,主要得益于四点很佛系的原因。
她生得既不好看,也不好吃。非常善于躲藏,且比家族里其他的成员寿命都要长。
后来的一天,她发现自己突然比寻常生灵多了一个能耐——化形。
这使得她可以尝试着把自己的身体变成其他动物的形态。
起初,她化作各种鱼类,后来连那些在水面上捕食的鸟儿,也成了她的目标。
黑白两色的黑翅鸢、尖喙花羽毛的凤头蜂鹰、棕红色大眼睛的红隼,凡是她瞧着顺眼的,都学着化形过。
也因此,她头一次摆脱水的桎梏,见到了天地万物另外的一面。
她很高兴,但同时也发现自己不能离开这水太久。否则极渊就会开始蠢蠢欲动,沸腾不已,仿佛震怒。非得等她回归后,再度沉寂于水底一阵子才能平静。
她是后来才弄明白的,使她脱颖而出的,并非只有集天地日月之精的灵气,还掺杂了那座顷刻间殒命的无辜人类们凝聚而成的怨邪之气。两者正好在她身体中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无法再抢占一步,它们互相纠缠,互相牵制,此消彼长,周而复始。
于是冥冥之中,上苍似乎已经给她定下了使命——守护极渊。
这本也没什么,她在这方寸天地间也过得逍遥自在。
如果没有遇见真正的人。
那是一对误闯进来的男女。活的。
与她在水底见过的森森白骨不同。
她原先还以为所谓的人已是上古动物,如今不复存在。所以尽管向往,也只是藏在心底的微微遗憾。
那时她化作鸟儿,一只被毛深栗色带闪光的彩鹮。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好奇地打量着二人。
她满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但她不知道的是,一来,这两个人类是名门修士,二来,彩鹮在俗世间并不多见。特别是那一身华丽的羽毛,阳光一照,呈现出一种极为独特的五颜六色的金属光泽,艳丽异常。
原本自己是去跟踪别人的,结果反倒成了他们的目标。
那女子扔了一张金灿灿的纸条过来,那纸条轻飘飘的,她傻乎乎地一口叼住。只听砰地一声,下一刻那纸条似一缕青烟飘散。而她自己却仿佛梦中魇着了一般动弹不得。
“咦?师兄,你做的这个寂灵符,真的很好用啊!”
那女子声音活泼灵动。
只见她眉眼盈盈,脸带笑靥。歪着头将被定住的彩鹮打量一番,掐着翅膀将她一把抱起:“这鹮鸟好重!”
她身后一道低沉微凉的男声却道:“月姮,你莫要玩笑,我们另有要务,将符纂浪费在这鸟儿身上作何?”
笑卉夫人侧目望去,两人分明都穿紫衣,那暮山之紫却偏生在那气质沉稳的男子身上更妥帖。
后来她学了几句人间诗话本上的词句,才知道,原来世人对于好看竟有这般多的词藻去形容。
但她最喜欢一句,用来形容那男子,刚好不过。
眼是水波横。眉是山峰聚。[1]
人间之美,尽在他眉眼之间。
人果然还是活的更好看一些。
“哪里是浪费?咱们的瑶灵囿里正好缺这么一只灵禽,先前那孔雀实在不成样子,大腹便便不说,羽尾都快叫人薅光了。实在难看。换了这只,岂不更好?”
见那男子充耳不闻,仍是自顾自往前走,月姮气得在原地跺了跺脚:“浥尘师兄!”
“你也知这里的鸟儿比别处更有灵?”那被称作浥尘的男子转身,看了一眼她怀中,不客气道,“你把这鹮鸟放了,我便不与你计较。不然待会儿遇到危险,再无端伤及它,我定要回去在师父面前如实禀报。”
月姮咬唇不语,两条臂膀将彩鹮圈得更紧了些。
浥尘也不退让,双手抱剑,与她对视。
好一阵,终归是月姮甘拜下风:“好了好了,服了你了,我放了它便是!真是的,这一路无聊死了,难得找到点乐子,师兄还这么古板,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好玩!”
说着,她在那彩鹮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掌。这一掌拍得她呕出一口血来,险些将五脏六腑震出。
“你!”
浥尘气结,正要伸手去捉来那彩鹮查看。
她在惊惶之下,振翅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