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漪出来看雪时,正巧看到令狐芷一身单薄衣衫,懵懵懂懂地出去了。
再回来时已是深夜,头发凌乱,狼狈不堪,脸上脏污得紧。她红着眼睛跟娉娘低声道歉,说出门遇到饿急了的乞丐,钱被抢走了,追了好半天都没追上。又惹了娉娘一顿破口大骂。
有好事的龟公不嫌事大,在旁讥笑道:“瞧她这副样子,怕是不止丢了钱,还被人侮辱了一番罢?”
娉娘听了更生气,一耳光扇过去对她又踢又打。
“平日里叫你跟恩客上个床难如登天,好嘛,敢情街边随便一个叫花子都能随便上你!你就这么不值钱吗!不争气的东西,没用的废物,小贱蹄子!”
寒漪本就心情不郁,在二楼独自吃了点酒出来散心。这又哭又叫的场景实在惹他心烦,便下来好言劝道:“嬷嬷,再骂下去,所有的客人都要被吵醒了。”
娉娘这才将她松开,往边上一推,啐了一口,扶着自己的云鬓走开了。
令狐芷坐在雪地中,环抱双膝,哭得像个泪人。单薄衣衫早被扯得支零破碎,冻得青白的肌肤露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印。
寒漪站着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出声:“别哭了,哭也需要力气,你不累么?”
令狐芷仰头望他一眼,抽噎声变小,肩膀还是一耸一耸的。
寒漪转身欲走,就听到她在身后小小声喊:“寒漪姐姐。”
她一直好这么喊他,小心翼翼地,既怕他听到又怕他听不到,每次都绞尽脑汁与他搭讪,热脸贴个冷屁股,也不知道图什么。
寒漪没有理会,径自上楼回房。
不一阵又下来,看到她仰头在看漫天的鹅毛大雪,红彤彤的兔子眼亮晶晶的,不时抽一下鼻子,别开视线。
待走近了,将手里的兔毛大氅往她身上胡乱一扔,语气生硬道:“不想冻死就快点进屋,做什么一点点小事就寻死觅活。矫情。”
同样是骂,令狐芷听了她的,非但不再伤心,反而破涕为笑。
“我就知道姐姐是心疼我的。”她在他的帮忙下蹒跚爬起,抹了一把脸,裹紧大氅,笨拙地想跟上他。
在寒漪看来,人除了生死,没有其他的事算大事。为生活所迫行巫山云雨之事,最好能自己享受其中,但若实在无法享受,也最好只当被狗咬了一口,待伤口好了便是,不影响生活。
那天晚上,在寒漪房中,他第一次为她泡了一杯热茶,主动指点了她一句:“你若真想活下来,不妨去学个艺。”
乐伎总算一门手艺,多少能傍身。
令狐芷重重点头。
但学艺想要出头,同样很难。想走这条道的姑娘多的是,柳怀苑里只要最好的那波。
令狐芷最后决心选古琴,因为相对来说上手快些。只是跟着苑里的乐师也只能粗通个皮毛,想要进一步深造,还是得自掏腰包。她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钱。
行不了房,卖不了身,平日里生活都艰难,更何况这些高雅的东西?
寒漪以为令狐芷会找自己借些,却不想只是借了两三次后,她就已经不好意思再开口。
寒漪也不是那般古道热肠的人,她不开口,他便也佯作不止。他想,令狐芷虽然是个小姑娘,可能也好面子有自尊,需要他人尊重。
自从学琴之后,她心中有了寄托,人也慢慢生动鲜活起来。偶尔会与寒漪多聊几句自己的事。
她说起家乡,说起自己的父母和兄长,家里虽然清贫倒也和睦,说起母亲年轻时曾靠卖绣品为生,家里破洞的衣服,总能让她用一双巧手化腐朽为神奇,补上小蝴蝶、茉莉花、细竹节,比新的还好看。
她说她有个很懂事又努力的哥哥,他二人一直以来相依为命。在尹家时哥哥会偷偷攒钱,节衣缩食,在乞巧节帮她买一串喜欢的琉璃珠手链带回来。因为哥哥说过,别家姑娘有的,他的幺妹也不能少。
她说到高兴处,笑得眉眼弯弯,低头轻轻揉搓自己破溃的指尖:“寒漪姐姐,我哥哥好强又争气,肯定未来会有大出息,一定会来寻我的。等他找到我时,我一定得好好的。”
寒漪只是冷眼旁观着。
“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他泼冷水。
令狐芷有点错愕地看向他:“可那是我的亲人。”
“谁都一样。”寒漪抿了一口冷酒,“你的路,只能你自己走。”
令狐芷没有应声,只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方素帕,一角缀了只火红的小狐狸。她将那帕子叠得整齐又仔细,递到寒漪面前。
他迟迟没有接。
令狐芷恳切道:“姐姐,你待我如何,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也知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今日是你生辰,本来我应当亲自烧一桌好酒好菜与你,但我一来囊中羞涩,二来也怕被嬷嬷骂,便不折腾了。这手帕你能长久带着用,虽然针脚粗糙,但也是我一片心意,请你不要介意。”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或者说怕他真的会冷淡拒绝,急忙道:“我练琴去了。”
又过了些时日,寒漪发现她开始刻意疏远自己,反而跟苑中另一位语兰姑娘越走越近。那姑娘同样在学古琴,两人进展相仿,年纪也相近,又常一道练习,故而慢慢熟识。
起初寒漪还有些疑惑,后来有一天碰巧在走廊里迎面撞上,发觉她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变得……跟苑里的其他女子一样,鄙夷,嫌恶,避之不及。敏锐如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寒漪将令狐芷拦住,不由分说带到一边,轻声问:“你都知道了?”
她一把甩开他胳膊。
“是,寒漪姐姐。”姐姐二字故意咬得很重,她不肯看他,“我把你当姐姐,你把我当成笑话。那天若不是嬷嬷听了些风言风语,又来骂我,我都不知道你竟是个……是个……”
“是什么?说啊。”寒漪斜睨她,冷冷问。
令狐芷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先前我欠你的钱,很快就会想办法还你。还请你往后,离我远些。”
这样的人和事,寒漪过去不是没遇到过,这次虽觉心里刺痛,也已习以为常。他什么都没说,连解释一下也没,扯着嘴角笑了笑,转身走掉。
再往后的一天,他又撞到娉娘在院子里打骂令狐芷。而旁边站着的恩客搂着语兰,趾高气昂地看着。嘴里也跟着骂骂咧咧,粗鲁不堪。
一旁两个姑娘一边看戏一边聊天,笑得嘻嘻哈哈。
寒漪从那只言片语间,大致搞清了情况。
原来是语兰跟娉娘告发令狐芷,说她心术不正,为凑钱学琴,不仅对自己又偷又骗,竟连自己恩客的祖传玉佩都敢偷。人证物证俱在,挡着恩客的面,娉娘抹不开脸,只好命龟公把牛皮鞭取来,将她结结实实抽了一顿。
娉娘走后,语兰便威胁她要求半月内必须把欠她的钱连本带利一并还清,不然便要叫相熟的恩客拉她去报官。把她活活剐掉一层皮才会罢休。
令狐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答应了。
众人散去,只剩她一人在地上挣扎,却起不来。
寒漪本欲离开,鬼使神差却又走了过去。
还没靠近,就听她低低道:“你又来看我笑话吗?”
“你觉得是,那便是吧。”寒漪动了动嘴唇。
“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好东西,男人也是,女人也是。”她冷笑,轻蔑看他一眼,“连不男不女的也是。”
寒漪原本伸出的手生生停在半空,又缩了回去:“我没得罪你。”
“你只是不相信我,因为对你来说,谁都一样。”她两眼放空,仰头看向渐渐黑下来的苍穹。不知为何,寒漪感觉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熄灭。
他走过来,弯腰一把将她抱起,只听到她咬牙哽咽的自语:“我不会再让你们任何人……看我笑话。”
再后来,令狐芷似是想通了一般,或者说被逼到走投无路,取了个凝芙仙子的艺名,开始挂牌接客。
说来也巧,她的第一位客人,就极其古怪。
这位客人是花街柳巷里的常客,极其挑剔,向来只找清白之身,而且一旦那些女子再有其他恩客,他就弃之如敝履。姑娘们都说这位客人脾性诡异里透着古怪,谈吐十分骇人,脑子不太正常,模样阴郁可怖,简直像个魔修。
要知道,魔修在这地界是人人喊打的存在,所以谁也不敢多接。
不知为何,这客人就轮到了她,同样不知为何,她虽并非完璧之身,客人居然破天荒接受了。
“那客人名讳,你可知道?”令狐荀突然插嘴。
“姓白名满川。”寒漪温声道,“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听闻他的动静了,大约眼下也不在蜀庆城。”
这样的关系并未延续太久。很快,娉娘第一个不乐意了。
在她看来,令狐芷既然开始接客了,就应该广撒网,多敛鱼,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况且那白满川过往来此地寻花问柳,地点不固定,频次不固定,对人要求也高,并非什么合适捞钱的主儿。所以自然不会纵容令狐芷任意妄为。
有一阵见白满川有月余没来,便狠狠心,唤来龟公给她饮食里偷偷下药,将昏迷的她强行送入备好的恩客房中。
“那天,我是瞧见了的。”寒漪想到这里,面露不忍,微微闭眼,“趁那恩客出去小解,我溜进去想将她唤醒,未能成功。那恩客回来,我又使出全身解数,将他引到自己房中。可惜,那人剥掉我衣衫后,着实受了惊吓……将我一脚踹开。还让娉娘将我好一顿罚。”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