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逢春走到这二人身边,蹲下身,把肉递了过去。肉香透过荷叶,散到两人鼻中,女孩伸手欲接,被妇人拍了一下,那妇人道:“什么人的东西都敢接,若是有蒙汗药怎么办?”
“你这人好不晓事,我们诚心帮你,你却张口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不清白,你们两个,原不是这边的人,却开口叫我杨婶,平白要买我的豆腐,又拿了些好肉出来,这般尴尬,哪里会是好人。”
“真是狗咬吕洞宾,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我若真有歹心,直接将你们打晕便是,哪里用得到蒙汗药?”
妇人搂住女孩,道:“看吧,这等泼皮,只要激两句便会露出马脚,日后不要和这等人说话,仔细被骗去挖了心肝。”
闻言,罗松五脏六腑都烧起火来,正要好生理论,却被祝逢春按住,她对那妇人道:“我这同伴是个粗人,杨婶休要怪罪。我二人来此,只是想问杨婶一件旧事,至于买豆腐、送肉,皆是看杨婶辛苦,想要帮上一帮。”
“我一个平头百姓,能有什么旧事。”
“杨婶说笑了,王公有王公的旧事,百姓有百姓的旧事。我二人自河东军来,意欲查明二十年前戎狄屠村一事,这是我们的令牌。”
说着,祝逢春递了腰牌出去,因为刚升了副都指挥使,腰牌已是银质,妇人掂着亮白的物事,手渐渐颤抖起来,忙携了女孩一起跪下,道:“民妇无知,冒犯了将军,还请将军宽恕则个!”
“杨婶不必多礼,也是我们思虑不周。”
她将二人扶起,又拿起地上的吃食,先给小的吃了,又对罗松道:“你去买些吃的,除了鲜食,还可再买些干食。”
“知道了,我这便去。”
待罗松离去,祝逢春收回令牌,道:“听说杨婶曾是桃花村人,可是实情?”
“民妇确是在桃花村出生,只是当时年岁尚小,能逃出生天已是万幸,哪里记得到许多细处。将军若想知道当年情况,可到村东寻一个姓冯的老人。”
“谢杨婶提点,我稍待片刻便过去。”
祝逢春攥住袖中荷包,道:“说起来,杨婶既已逃往它处,为何又要回到这里?两国交界之处,历来纷争频频,稍有不慎,战火便会烧到身上。”
“也是我一时糊涂,想要来这边等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儿时玩伴,我和他同年出生,两家关系又近,自幼在一处玩闹,长辈还为我们定了亲事。后来戎狄南下,我被送到城里,他家里慢了一步,听说被掳到了北边。”
妇人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经年操劳,妇人声音变得粗粝,说起话来,像一万只寒鸦聒噪。祝逢春耐心听着,又将目光转向那位女孩,女孩虽矮瘦,却不显病态,脸蛋涂脂般红润,两个黑眼珠滴溜溜转着。
“杨婶等到那人了么?”
“天下之大,人和人分开了,哪里是说等就能等到的。十年前,我遇见一个男子,眉眼同他有几分相仿,又是个心热的人,索性和他成了亲。安安稳稳过了七年,他想做民兵,我拦不住,便由他去了,谁知这一去……”
妇人仰起脸,慢慢叹了口气,女孩拍拍她的肩膀,递去吃剩的熟肉,妇人轻咬一口,泪水滚将下来。
祝逢春立在一旁,等她神色稍定,道:“往事已矣,杨婶不必伤怀,过好日子才是要紧。”
“将军说的是,民妇一时失态,还请将军见谅。”
“人有喜怒哀乐,情之所至,顺其自然才是好的。”
祝逢春摆了摆手,此时罗松提着两个荷叶包过来,她便招呼这母女二人吃饭。待她们吃到一半,她问:“杨婶正当壮年,为人又踏实肯干,可曾想过另择一位夫婿,也好有个一起养家的人。”
“不用了,多一个人便要多一双筷子,且换一个人,也不知会怎么对待我的孩儿。”
“若是当年那位玩伴呢,他来提亲,杨婶可会应允?”
妇人静默片晌,笑道:“将军说哪里话。二十年光景,当年三尺孩童,而今已长到五尺长短,历了那许多风雨,连容貌都会变去许多,又哪里会是当年那人。而今的民妇,只想把孩儿好生养大,让她学一门手艺,平平安安,过了这一生。”
“手艺?却不知她想学些什么?”
祝逢春看向那女孩,她正提着一片肉往嘴里送,被她一看,整片肉都落到口中,嚼了好一阵功夫,才腾出嘴巴道:“我想念书,将来中了状元,做天底下最大的官。”
祝逢春笑道:“你知道天底下最大的官是谁么?”
女孩晃了晃脑袋,道:“自然是我们县的县令,吃的是鸡鸭鱼肉,穿的是崭新崭新的衣裳,走路也要摇头晃脑,连步子都比旁人迈得高些。”
祝逢春笑得愈发明朗,罗松敲了两下桌子,道:“你错了,县令是个极小的官,上头还有几百个比他大的。”
“是了,想做最大的官,需得从此刻开始用功读书,先考中进士,再一步一步升上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不怕,再难,能比磨豆腐难么?”
女孩昂起头,过了一会又垂下去,喃喃道:“可我娘没有钱让我念书,我只能到学堂外面偷听,将军姐姐,只会偷听的小孩,能当状元吗?”
“能,只要你肯学,便有机会做状元。”
祝逢春揉了揉她的头发,从袖里取出二十两银子,对那妇人道:“这笔钱,杨婶拿去送她念书,若是用尽,可……”
“可到罗家支取。”
罗松拍出一条金灿灿的坠子,道:“这坠子上刻着我的名字,罗家每个人都认得。要用钱时,拿着坠子去罗家便是,只是一点,罗家的钱只给该给的人,若是她中不了进士,或是为官之后与罗家为敌,罗家都会加倍讨还这笔钱财。”
他这一说,那妇人拉着女孩,又一次跪了下去,接连磕了几个响头。罗松将人扶起,又小心看向祝逢春,祝逢春拍了怕他的肩膀,道:“干得不错,看不出来,你还有几分眼力和智量。”
“那是自然,我好歹做了几年将军,哪里会看不出这些小事。何况你相中的人,多半是可用的,回去跟我爹说了,也算做了一件正事,省得他再来打我。”
兜兜转转,还是落在罗帅头上。
不过他肯开口,倒也解了她困境。二十两银子,可供她念三年的书,三年过后,她已不在河北,她的开销便没了着落。
偌大一个肃州,定有不少求学不得的女孩,或可每年腾挪几百两银钱,依托罗家势力,办一座女子学堂,分文不取教她们念书。可惜罗家并无主事女子,交给男子她又放不下心,只得再斟酌一番。
祝逢春摇摇头,对那女孩道:“做大官,需有个好听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大虎,我娘说了,我要像老虎一样威武。”
“好名字,一听便有大官的派头。”
她捏了下她的脸蛋,与罗松一起,同这一对母女告别。离开村子,她寻了一处空地,烧掉荷包并当中竹蜻蜓。
罗松道:“你没给她?”
“给她做什么,告诉她,她惦念了二十年的玩伴,一直在戎狄行伍之中,兴许还杀了她的丈夫;还是告诉她,她的玩伴一直也惦念着她,却在昨夜被我一刀杀死?”
祝逢春看着那一簇火光,道:“过去的便让它过去,那人托我寻她,也是想她过得好些,与其说些无用之语,不如直接留些钱财。”
纷扰之地,常有生离死别。已逝之人,皆随白水而去,尚存之人,未收纵横之泪[1],便要生受刀光,意里极皇皇[2]。
未几,两样物事燃尽,祝逢春将灰踏灭,离去之时,却有一只金色蝴蝶落在灰上,停留片刻后翩然离去。
两人赶回军营,到门口时,却见两个少男杵着,一个是苏融,一个是徐子京,两人站在墙边,中间隔了一丈来远,不知在做些什么。见她下马,两人陆续走上前来,苏融道:“吃过饭了么?”
“吃了。”
“可惜了。”
“可惜什么?”
“为了庆贺你升作将军,我做了一桌子菜,皆是你爱吃的菜式。此刻你已用了中饭,自然吃不了多少,那些菜只好喂战犬,如何不是可惜。”
“做什么给战犬,我只是吃过了,又不是吃不下别的,实在不行,我们再找几个人一起吃。”
说着,祝逢春便去牵苏融的手,苏融听她说了一个我们,又见她牵了自己的手,积了两个时辰的气已然消了大半,只道:“上回便说了,出去做事要跟我打招呼,怎么又忘了?”
“我只是去河边一趟,来回不过两个时辰,这也要说么?”
两个时辰,还是河边那样危险的地方,还和罗松待在一处。
苏融微微垂眸,他知道,她不过是出去了一趟,他没有生气的缘由。何况她好生生地回来了,且一回来,就愿意牵他的手。
“不说也可,只是多少要留个音讯,似你这般一声不吭,我只晓得你找过罗帅,如何放心得下?”
“这次是凑巧,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祝逢春眨了眨眼,轻轻刮了下他的鼻梁。苏融红着耳廓,道:“你记得就好。”
这时,徐子京咳了两声,道:“苏公子与我,在此等了半个时辰,那些餐食怕是已经放冷,再热便不好吃了,不如我们进城一趟,叫一桌上好的宴席,庆贺祝姑娘升迁。”
“东风刚从河边回来,你便要她进城?何况城中美食,也不过是北人风味,未必契合东风。”
“北菜也好,南菜也罢,都只是一地之食,祝姑娘心怀天下,想来也能包容各色菜肴。”
“心怀天下,怀的只是天下,又不是天下所有物事,若什么都要怀一怀,便没有昨日夜袭敌营的东风。”
两人争辩许久,罗松走了过来,架着两条胳膊,道:“一个南菜一个北菜,难道我和东风在河边吃的便不是菜了?她中饭已吃过了,你们费的是什么劲?即便要争,也要先看东风的意思。”
“罗小将军说得是,不知祝姑娘意下如何。”
徐子京看了过来,眼底一片真诚,再看苏融,他也看着她的脸庞,似在等待她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