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然相信一个不知善恶的浊灵其实是件十分冒险的事情。在以往的案例中,不是没有浊灵如此引诱人类,再试图杀死他们的情况出现。萧歌深知这一点,因此下手的瞬间也是一场赌博。可他没有再去关注浊灵是什么表情,而是大着胆子在深不见底的石缝中抠抠挖挖。
双指夹住了薄薄的几层东西,他曲起指节指节将它抽了出来。
是几张泛黄的信纸,因为卡在石缝里的关系,还有不少泥泞沾染在上头。萧歌将它们弹开,又将叠成小块的信纸层层展开,上头有文字有画,几张纸连起来看似乎是个完整的故事。
信纸十分陈旧,可上面的字画看上去却是挺新的。
萧歌粗略地浏览了一下,突然就发出了一声惊呼。
易儿仰头看着萧歌,萧歌惊讶道:“你就是那个发现周公池的侠士?”
一直候在他身旁的浊灵摇了摇头,突然举起手比了个“二”的数字。
萧歌了然,急忙回到前面去看第二张纸。
“你不是侠士,你是农民?”
浊灵点了点头。
信纸上说的东西不多,但是图文并茂却让其变得绘声绘色。这位头上套着竹篮筐的老人是为农夫,他前半生种田,后半生种树,也因此被周围人称呼为“怪人”。这位老人种树十三年载,种出一种怪树,那树长出绿叶,又会在绿叶上描摹刻字。起初图案模糊不清,众人全当树虫啃食,根本没当回事,而在一次雨季之后,那树叶上居然呈现出一个又一个深褐色的“北”字,这些字似乎按某种规律整齐排布,字头又冲着正北方,看上去神神秘秘。也就是因为这个契机,“怪人”的称呼变了,“神人”就此诞生。可那会儿恰逢北方旱灾,无外乎和树叶的指引匹配上了,无法解释这一现象的村民们就将此树视为不祥,认为必须将它砍倒,才能避免远方的不祥接近自己的故乡。
要砍树,老头自然是不肯的。虽然他无法解释自己突然从种田转变为种树的原因,但他声称这一切都是命运,声称自己种出了预言树,他的树是棵能够预知未来,规避不祥的“好树”,还叫众人不要不当回事,免得重蹈旱灾的覆辙。可惜人微言轻,又加上那句算不上好的“诅咒”确实惹恼了一部分人群,那棵画着“北”字的大树最终还是倒下了。之后便是墙倒众人推,本就无妻无儿的老头被从村庄赶了出来,成了一名流浪汉。但天并没有叫老头放弃,老头一路北上,路上就遇到了一位卦姑,这位卦姑告诉他,那树叶不是给村民的预言,而是给你的指示,你这辈子就是被天上选中之人,势必要圆满你的因果,而实现的方式就是要继续北上,上到预言山上去寻找一座先知庙。老头对此深信不疑,简单收拾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可是他还没去到预言山,就在途中偶然发现了周公池,周公池宛若神明一样的能力深深吸引了他,于是他拿起锄头和铁锹,把早年间种田锄地的本事重新拿出来,将周公池好好改造了一番,变成了如今周公池的前身。他在入口处竖起石碑,又到处喊人来测试周公池的妙用,久而久之,周公池的名声传远了,侠士们也就慕名而来。
可江湖百年岂能容忍一默默无名的俗辈掌管这一圣地?比那灵丹妙药还要神通的周公池理应作为巩固自身势力和地位的工具,而被掌握在统领江湖百态的人手里。很快,老头就因为各派势力的斗争,平白无故上了那贴满大街小巷的通缉榜,江湖各派利用自己的眼线在最大的区域中布下自己的网格脉络,到处都是贪钱之人要来取他首级。老头没本事没得办法,只能捡着个竹篮筐扣在自己脑门上,过起了东躲西藏的日子。那竹篮筐甚至与老头融为了一天,就算吃饭喝水十分困难,老头也不愿摘下这一面具,仿佛抛开它暴露在阳光底下就会被躲藏在阴影中的眼睛宣告死期。
这老头的确有冤屈,他本是种了一辈子田地的老农夫,只是因为听了位卦姑的话踏上旅途,明明什么错都没有,最后却落了个围追堵截的结局。
萧歌将手上的信纸重新收拾好,上头的内容对他冲击很大,多少有点让他不知如何来评价现在的疯魔汤,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问道:“那血染周公池的……是您吗?”
竹篮筐耐心地摇了摇头,手指了指萧歌脚下,萧歌这才发现脚边还掉落了一张信纸,那是因为他一时疏忽手一抖,而遗落在地上的信纸之一。
他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将信纸捡起,池水浸湿了信纸的一角,不过并不妨碍他阅读纸上的图文。
最后一张纸上就是老头的结局,老头没被人追到,也不是被人杀死的,他只是因为天气太热而闷死在了竹篮筐里,结束了自己荒诞的一生。
萧歌将纸翻了过来,那之后画着的是老头变成浊灵之后的事情,它发现自己的灵魂被禁锢在了他身前最为执着的周公池,而那时的周公池早已被争斗的侠士们的鲜血染红成了疯魔汤,可即便周公池原本的样子已经不复存在,老头依旧对它的魅力深陷其中,依旧为其特性而着迷不已,于是留在这里于他而言并非是个折磨,或许是种享受也说不定。
萧歌将剩下的一纸并入到大部队之中,他抬头看着浊灵状态的老头,明白了为何浊灵还要带着竹篮筐的原因。
可这信纸上的图文总不见得是老头自个儿写的,区区浊灵不会有这么大本事。那剩下的只可能是像他一样看得见浊灵的除祟之士记载的,这个人应当有些文化,字虽短却记到了关键,图虽简陋,可叫人一看就能明白意思……而问题就在于,这样的一个人,将浊灵的一生都调查了清楚,却为何没有帮助它进入轮回呢?
难道是老头自己的意思吗?
“我刚刚去池子里泡了会儿。”萧歌道,“但是池子发生了一些怪事,好像要把我杀死在里面,您有没有看到啊?”
老头实诚地点了点头。
萧歌又问:“那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老头继而又点了点头。
萧歌心中一激动,再问:“是和您有关吗?”
老头没反应了,正当萧歌心慌自己是不是惹恼了它,对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脚下,又飘在空中蹲下身,在自己脚附近用双臂画上了一个圈。
这个圈将老头完全包了起来。而后老头飘离了那处,又在两人注视下躲在了石头后面,竹篮筐下的眼睛露出石头表面,在两人身间不断跳跃,突然就做出了一个五指并拢,手腕翻转的动作。
萧歌同易儿大眼瞪小眼,皆是对其行动不明所以。而一直在观察他们的老头很快也察觉出他们的茫然,又回到原位重新还原了一次动作。
“你的脚下有个圈?”
浊灵老头似乎有些欣喜。
这时易儿就道:“会不会是阵法呢?”
见萧歌看过来,易儿又补充道:“像是念哥哥用过的,阵法。”
萧歌指向周公池道:“那个环状的东西不在周公池里头,而是在你脚下?”
老头拍了拍方才他故意掩饰出“卡住”的石头,仿佛有着“来这儿看看”的意思。
萧歌手放石头上轻微动了动,那两块石头下似乎垫了什么东西,轻轻使劲就能晃动。他使出劲儿先是猛推了一处,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将石头推倒在地。在石头之下是一层平铺的鹅卵石,密密麻麻排布地十分整齐。萧歌不急着将它们转移出去,反而先用一样的动作将另一块石头也往外处推了出去。
两块大石头下压的都是一样的鹅卵石,横向排列宛若一条石头走道。萧歌和易儿两人分工将这些小石头挪了出去,慢慢就瞧见下头真有墨砂的痕迹。
萧歌扭头瞧了老头一眼,示意易儿加快速度。两人将那些鹅卵石全部清空了出去,却发现这底下只有一段组成曲线的墨砂,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阵法。
萧歌直起身子,而易儿还撅着屁股趴在那处,萧歌不放心地凑上前去,就见易儿伸着根手指在边缘缝隙之中不断拨弄着。
“易儿,可以了别再挖了,小心手指头卡在里面。”
“不是的,我们还没有挖完!”易儿急忙道,“萧哥哥!里头还有鹅卵石!”
萧歌预感不妙,急忙动手将周围的泥土也刨挖开来,在那些没有被石头压住的地下,墨砂持续往外边延续着,萧歌动用五指生硬地挖了一会儿,立刻意识到这里确实有个阵法!
被石头压住的只是阵法一角,那将是个巨大的,足以将整个周公池围起来的巨大阵法,难怪老头所做的动作是将自己包围起来!
萧歌在老头的指引下,很快寻了工具将周公池附近全部翻了遍土,一向珍惜周公池的老头居然什么都没有阻拦,反而表现出很想要帮忙的样子。即便有了易儿的帮助,要全部将阵法挖出来还是要费上许多的时间。可当巨大的阵法完整地呈现在两人面前,还是要为这巨大的工程感叹一番!
就是这个东西!就是这个阵法阻拦了萧歌的探寻!
萧歌抵着锄头慢慢喘气,在欣赏完阵法之后,他下意识看了老头一眼,这才后知后觉对方也一直在观察着自己。
“东西出来了。”他直视着老头说道,“您是怎么操控它的?”
老头做起了动作,萧歌意识到这就是它方才已经做过的,看上去像是“开锁”一样的动作。
“不可能,不会有阵法的启动是需要借助如此生硬的外力的!”萧歌插着腰说道,“你真是小看我了,就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你在撒谎!”
老头看着他没有动。
“我早就说了,我能帮你对吧?”萧歌笃定道,“你一定也看不下去了,想要周公池回到原来的样子吧?”
老头保持着禁止不动的样子,略略歪着竹篮筐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思考。萧歌自认它应该没有回绝自己的理由,因为它任由自己在这周公池里如此胡闹已经是最大的宽容和让步了,在让一切真相大白这件事上,他们应当是站在同一边的。
浊灵不会说话,若要沟通,能依言做出动作反应已经是最好的情况。萧歌不想错过细节,便一直紧盯着对方,就突然看见老头用手扶了扶脑门上的竹篮筐。
明明就是个很普通的动作,可萧歌就是觉得其中暗藏玄机。而后他竖起耳朵,就听见似近非远之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口哨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