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传言,今上其位不正……”
不知过了多久,窗上烛花发出啪的一声,苏升垂敛的双眸微微一颤,双手倏地一松,喃喃开口。
霜白月华透过窗棂斜落到他脸上,变了形的梅花格窗纹将他的脸切割成明暗相对的两半,仿佛一双首尾相抱的阴阳鱼,映着烛火颤动不休。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着灯影里愈发神似文安伯的面容,宋晞忽而生出恍惚,曾经事事相问时时相随的少年,原也到了家国天下、魄力担当的年纪。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苏升不知两人心头思量,面容苍白道:“昔日以武力平天下,来日国势平顺,要做的第一件事必是削藩弱爵,回收兵权……”
宋晞陡然清醒,左顾右盼生怕隔墙有耳的同时,眉头不自禁蹙起。
明面上的商贾之后,暗地里的靡音旧人,陈三惦念云裳便也罢了,妄议朝事又是为何?
是当真与之一见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还是“深谋远虑”、步步为营?
“你不信董狐之笔,却偏信稗官野史、酒后闲言?!”
姬珣泛着暖意的右手倏而探过桌面,笼住了她虚握成拳的左手,不等她回神,那手轻笼了笼,又陡然收回。宋晞目光垂敛,虚握的五指微微一曲,他掌心里的的余温依稀尚存,提醒着她,方才暖意并非错觉。
苏升不曾瞧见两人互动,听出姬珣语气里的怒意,双唇紧抿成一线,不多时,又忍不住抬头瞟了姬珣一眼,梗着脖子道:“若只是泛泛而谈,我自不会轻信,可……他所思所论,未必没有道理。”
不等姬珣追问,他又闷头道:“而今东南西北梁各州皆有屯兵,可若是论起亲疏远近,南宁军隶属二哥麾下,与今上一门同宗,有叔侄之谊。二殿下的北宁军更不必说,梁王是皇后娘娘胞弟,东州又在今上最器重的韩相麾下,是以……”
说得越多,姬珣脸色越沉。
视线相触,苏升倏地一缩,揉了揉发凉的后脖颈,又道:“是以,整顿兵戎回收兵权之时,西州文安伯府和青州淮南王府必定首当其冲。相较文安伯府,淮南王虽是先王胞弟,可青州寇乱成灾,平渡水师又非淮南王府不成,因此……”
看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又笃信,姬珣心上倏而生出一股无力感。
“他步步引导有意挑唆,直至你自以为看清了局势,主动告知其身份,而你还以为对方君子赤诚,你自己小人之心,竟瞒了对方如是之久。他虽生气,却也不曾真的怪罪,是也不是?”
苏升缩起脖颈,小心往宋晞方向挪动。
姬珣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而你当真以为他不知你身份?以为你二人的初次照面是巧合?苏子阶,世间哪来这么多无缘无故的一见如故?!”
“我!”
苏升直起身量又缩回,自知识人不明才惹下今日之祸,低敛着目光,缄口不言。
宋晞已从初时的惊愕里缓过神,站在苏升的角度设身处地想了想,又条缕分明得过了一遍迄今为止发生过的事,沉吟片刻,抬头朝苏升道:“世子爷,陈公子将当今局势分析得这般透彻明朗,知晓你身份后,想来也曾‘殚精竭虑’,替你出了不少主意?”
想起什么,苏升的目光又是一颤,小口抿着杯中茶,不敢应答。
姬珣看他一眼,冷声道:“说说吧,祸水东引,还是装疯卖傻?”
苏升又是一颤,明白诸多事宜怕已被眼前两人看穿,轻咽下一口唾沫,讪讪道:“他、他说自己只是商贾之后,见识有限,要他一下子想出破局之法实在强人所难,当下只有两个法子,要么,让今上以为文安伯府与鄀国交好,因着忌惮两国邦交,或许不会对文安伯府下手……”
姬珣的眼睛微微睁大。
与异邦过从甚密,哪怕是从来交好的鄀国,此计当真是为文安伯府着想?
“要么,”苏升微微一顿,低敛着眉目,声音愈发低沉,“设法让世人以为,文安伯府世子只是个整日只知花天酒地的草包。文安伯府后继无人,今上无以为惧。”
姬珣深吸一口气。
昔日同在学宫时,他几人年长,苏升与姬琅晚两年入宫。
两人同岁开蒙,同时入学宫,同拜伯鸾先生门下,由朝荣太子亲授……而今二殿下姬琅已经统领北军,独当一面,何以苏升还似不历风雨的娇花般,旁人三言两语便能骗了去?
“那日在琳琅街,”他轻叹一声,看向苏升道,“你携妓夜游招摇过市,是因为你选了第二个法子?想让南州城人把话传出去,说文安伯府世子是个飞扬跋扈、一无是处的草包?”
苏升轻一颔首,直起身道:“鄀祈两国虽交好,与邻国过从甚密总非长久之计。”
“琳琅街被我二人打断,”姬珣轻揉眉心,“可有后招?”
“还有,”苏升下意识看向窗外,目光闪躲,“如二哥所说,祸水东引……”
姬珣目光愈沉。
苏升又往宋晞方向缩,声音轻若蚊蚋:“让青州成为矛头所指,文安伯府或许便能安然无恙。”
姬珣眼里浮出几丝不可置信,虚握成拳的双手陡然收紧,沉声道:“筹谋今日鱼目混珠之计,是你为让圣上将矛头转向淮南王府,以确保文安伯府安平无恙?!苏子阶你!”
姬珣一拳砸在桌上,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将紫鲛珠换成了碧黛珠,”苏升双手兜头,一边抬眼偷觑姬珣,一边嘟囔道,“若是圣上没有动收回兵权的心思,淮南王有功之臣,一次失误不至于惹祸上身。”
“碧黛珠?”姬珣两人视线交汇,目光又是一凛。
“你是说,你以为的计划,是要将你行礼里的两箱碧黛珠与淮南王府送贡车列的两箱紫鲛珠调换一下?”
苏升探出脑袋,连连颔首道:“陈三说,为让文安伯府置身事外,交换箱子之事交由他陈家人即可。”
姬珣:“……”
夜漏声声,冷风瑟瑟,浮云几许遮住西空月,门里门外一片萧然。
不知过了多久,沉吟许久的宋晞忽地站起身,替两人续茶的同时,若无其事道:“方才跳过许多事,世子爷和陈三公子时常出入闲梦楼……”
“咕噜噜——”
“咚”的一声,茶壶落在桌上,宋晞凛若霜雪的视线陡然投在他脸上。
“谢家长子的死,与世子爷可有关?”
“我,没、有关,但……”苏升倏地瞠目结舌,摆动着双手口不择言,“是、是意外!”
“意外?”姬珣面色骤冷,“还请苏世子赐教,什么样的意外,能接连要了三人性命?”
“三人?”苏升挥手的动作猛地一顿,瞪着他道,“什么三人?”
姬珣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汇,一触即分。
“无妨。”他看向苏升,正色道,“且说说看,你初来乍到,如何会与谢逸生了龃龉?”
苏升张开在身前的双手倏地一缩。事已至此,隐瞒似乎已无必要,他低垂下目光,黯然开口。
“先前事多,一直没来得及告知两位,实则那闲梦楼……陈三对闲梦楼内外十分熟悉,与我相熟后,知我不喜一二楼的虚与委蛇,每逢相约,必定在无人往来的倚云楼。”
宋晞黛眉微挑。
“谢公子出事那日,”苏升仰起头,左右看了看,又望着窗上的灯影,徐徐道,“我和他照旧约在倚云楼。酒过三巡,陈三再次提起圣上收回兵权之事,还拿出一封家书给我看……
“陈当家说,东州诸军似有异动,怕不是圣上已暗中行动……夜雨之时,我正为此事坐立难安,忽听几声讪笑传来,回身一看,却是花名在外的谢家子,不知怎的闯了上来。
“他似乎听见了我两人的话,贸然闯入不提,口中还念念有词,大声嚷嚷着什么文安伯府后继无人,我、我实在……”
“你被唬一跳,生怕他将听闻之事乱传出去,”姬珣盯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而后便起了杀心?!”
“没、没有!”
苏升眼里掠过一丝痛楚,夜雨寒天,他的额头上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谢家虽没落,而今的工部尚书王梁书却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谢王两家又有姻亲之好,我……陈三为护我,和他扭打了起来,谁知谢逸酒后蛮力,卡住陈三脖颈推到地上。眼见陈三面红耳赤命悬一线,我拎起手边之物砸了过去,事后才知是个香炉……”
陈三不敌谢逸?
姬珣的心直直往下沉。身为文安伯府世子,虽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空有一颗为家为国之心,却如此轻易得为同一人利用……倘若谢逸当真死于他手,哪怕是失手……
“香炉砸中脑门,当下便没了气?”姬珣目色阴冷,沉声开口。
“没有!”苏升陡然收回目光,摇头道,“只是晕了过去。如我方才所说,陈三对闲梦楼上下极为熟悉,他告知我说,倚云楼内有一条密道,可不经二楼直抵落日门。谢逸已烂醉如泥,再过一夜,势必什么都不会记得……只要将人搬去锁春池,摆出失足滑跤模样,不仅脑后的伤口有了解释,之后只要我二人咬死不认,他亦没有证据……”
“晕了过去?”姬珣蹙起眉头,“你确信送抵锁春池时,谢逸还有气?”
“自然!”苏升圆瞪着双眼重重颔首,“怕青石太过硌人,我特地寻了块平整的石头,放下后还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门,都很平稳。”
“落日门去往锁春池的一路虽不太远,那夜暴雨,你二人还搀着烂醉如泥的谢逸,走得必定不快……一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人?”
想起先前对江屏死因的猜测,宋晞接过话头道:“或者可曾听见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
“声音?莫非是那时……”
苏升微微失神,觉察出两人满含探究的视线,立时摇头道:“两位莫怪,其实是在我把谢逸放下时,好似听见了一声闷哼,看谢逸依旧昏迷不醒,问陈三又什么都没听到,我便以为是风声太大,听岔了。”
“闷哼?”姬珣轻叩桌面的动作倏地一顿,“没想出去确认一下?”
苏升摇摇头,唇边噙着苦笑,闪躲着目光道:“说出来不怕二哥笑话,我自小到大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此番当真是吓破了胆。陈三见我害怕,便让我出门寻子悠先生先行回府,万事有他善后。”
善后?
“善后第二天,你便听闻谢逸在锁春池出了事……陈三仗义之士,必不会陷你于不义。如此说来,谢逸之死便只剩一种解释——他脑后的伤比你以为的严重,你二人离去后,他因失血过多而死。以为自己是罪魁祸首,你愈发惴惴难安,不敢告诉我,只越发信赖‘一心为你’的陈三……”
姬珣满心冷硬在看清他眼底怔忪时化作一声叹息,摇头道:“堂堂文安伯府世子,将门之后,轻信他人便也罢了,生怕被拿捏得不够,还要将这么大一个人命关天的把柄送到对方手上……出入倚云楼那么多次,竟一次都不曾怀疑为何只你二人能随意出入?”
苏升陡然抬眸,面露迟疑道:“哥、云姑娘,你们……早知那闲梦楼是陈三的产业?”
“先前不知。”
宋晞接过话头,朝苏升道:“好几日前,他与我相约舍然亭,说谢逸之事皆你一人所为,还说他进门时便见你从三楼冲下来,你还告诉他说,除却鄀国远山,倚云楼内别无所有。”
苏升在“一人所为”四字出口时已变了脸,待她说完,眼里又浮出几丝莫名:“姑娘不信他的话?”
宋晞莞尔,指了指窗外,示意他道:“今夜偏巧也是雨后,看看外头有什么?”
苏升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屋内热气氤氲,窗上落影嶙峋,除却三两仿若水墨晕染的迷离灯火,遥处一片漆黑。
雨后夜半万物凄迷,苏升再如何目力惊人,彼时在倚云阁,又如何能看清几百里之外的鄀国远山?
除却苏升和谢逸,谁曾去过倚云阁?谁能知晓万里晴空之下倚云楼外是何景象?
“原是如此。”
“叩叩——”
“爷?”
苏升还待再问,敲门声响起,水影的声音紧跟着传来:“疾风让陈家人传了口信回来。”
“疾风?”姬珣连忙站起身,拉开房门,沉声道,“怎么说?”
水影退后一步,拱手道:“回爷的话,那人没说出了什么事,只说疾风大人关照,务必让爷亲自过去一趟。”
莫不是南渡河底另有发现?
姬珣回望向屋内的苏升和宋晞,面露迟疑。
“疾风从来稳重,此时传话,必是出了什么大事。”知他心里挂碍,宋晞近前一步,柔声道,“五影都在,他再如何手眼通天,又能奈我何?”
姬珣轻一颔首,又转向门外道:“水影,务必寸步不离护云姑娘周全!”
“是!”
“再有,”姬珣举目望向灯影寥落的屋顶方向,沉声道,“土影跟我走,让金影几人小心四处,我们回来前,任何人不得出入驿馆,尤其陈三!”
“是!”
水影垂下目光,轻轻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