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晞偏头看向身侧。
一缕月华掠过山嶂落影,照进姬珣沉如幽潭的瞳仁之下,窥见他眼底惊怒,宋晞神情一怔。
哪怕夜会来客之人真是兰措,而今不知来者身份,他何以如此错愕?
她背贴岩壁悄然近前,借夜幕为遮,小心勾住他垂在身侧的小指,眼神询问:怎么了?
姬珣蓦然回神,反握住她的手,轻摇摇头,言下之意:继续听。
“……三日!”
陌生的声音里依稀染了怒意。
“容在下回禀……”
与兰措声音近似之人语调里亦含了警告。
“回禀”两字落入耳中,宋晞的心倏地一沉。
倘若那人真是兰措,今夜发生之事,莫非淮南王亦一清二楚?
“走!”
没等她回神,姬珣拉住她手,躬身朝石洞方向疾步而去。
“船上有异动?”
看出姬珣的不同以往,等不及坐定,宋晞一把拉住他,小声道:“方才在南湾有发现?”
姬珣轻摇摇头。待并肩坐定,他举目望着波涛汹涌的遥处,沉吟良久,轻道:“方才在南湾,我看见,那船桅上悬着一面旗。”
“旗?”宋晞眨眨眼,面露不解道,“有何不妥?”
姬珣倏而收回视线,偏头看着月华下的侧颜,眉尖不自禁拧起。
“那旗,”捏着她指尖的手微微一顿,姬珣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又沉又缓,“黑色为底,金丝描纹,形如赤练。”
“你是说?”宋晞反握住她的手,一脸不可置信道,“赤练?”
举目祈国上下,除却为祸青州数十载、恶名昭著的东海海寇,谁人还会以黑底赤练纹为旗?
“东海海寇?!”
仿佛一桶凉水兜头泼下,宋晞倏地直起身,柳目圆睁,浑身忍不住的发颤。
倘若方才上船那人是兰措,夜半入港之船是东海海寇……
昨日远归,今日平渡。
因抗击海寇而军功在身的淮南王,可知府中洗马与海寇私相往来?是受他指使,还是另有内情?
今日声名在外的平渡水师,前身是朝荣太子一手创立的远归军。倘若平渡水师与海寇沆瀣一气……
“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看清她倏而苍白的面容,姬珣再度懊恼起自己的“口无遮拦”,右手探向她颈后,迫她看着自己,神情坚定道:“你我不了解兰措,却知泉醴甚深,他素来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怎会……”
怎会与海匪贼寇为伍?
宋晞蓦然回神,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人有相似,音有相同。待明日回王府,问一问兰大人可曾出过门,便一清二楚了。”
“正是如此!”
洞外惊涛骇浪依旧,一嶂之隔却渐渐没了声音。
姬珣轻舒出一口气,一手环住她肩,一手覆住她颤动不休的眼睫上,张开怀抱让她枕在自己肩上,而后倾身凑至她耳侧,轻道:“今日实在疲累,什么都别想,暂且闭目养神片刻。有什么事,待天亮再议不迟。”
劲风怒浪依旧,拥着她的是尘世安稳。宋晞闭上双眼,额头抵在他颈窝处,双手环住他的腰,软语呢喃:“你也是,歇会儿……”
心上悬着事,加之外头浪潮汹涌,宋晞以为自己定然不得好眠,只不知是连日奔波太过疲累,还是姬珣的怀抱胜过锦衾玉枕,风怒浪嚣如在耳畔,不知不觉间,她竟沉沉睡了过去……
“沙沙——”
“嘎——嘎——”
凉风习习,鸥鸟声声。
再醒来时,东方天幕已熹微。
遥见天幕尽头朝霞似火,宋晞两眼放光,正想推姬珣起身同赏海上朝霞之盛,余光里映入潮落之后重又出现在海上的礁石,神情倏地一怔。
“怎么了?”
听见动静,姬珣徐徐睁开眼,抬眼见对方不停揉着眼睛,他一把拉住她手,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遥处:“看见什么了?”
“那儿!”
宋晞反握住他手,一边拉他起身,一边指着遥处道:“那礁石的颜色,好似与昨日不同?”
不知是夕照与晨晖不同,还是旁的什么因由,昨日呈褐色的礁石,今日看去却似成了绿色。
“那是?!”姬珣脸色微变,提步道,“走,去看看!”
“好!”
两人健步如飞,只片刻便到了昨日云追停留之地。
“这是?”
看清那礁石上附着之物,两人眼里的疑惑不降反升。
“一件外衣?”宋晞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确认道,“是件女子的外衣。”
她下意识望向石洞方向,又顺着山嶂望向数丈高的般若崖顶,若有所思道:“莫不是云追?可她身上分明穿着外衣……”
“阿晞!”
宋晞正百思不得其解,头顶上方传来姬珣变了调的惊喝,心口倏地一颤,她下意识抬起头。
“怎么……”
看清遥处天幕下的情形,宋晞浑身一僵,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半边日出半边夜。
宁谧如画的海上,欧鸟欢歌,朝晖缱绻,此间正安然。
本该是此间难得、圣手难书的盛景,倘若只有云破日出,却无水落石出——
波光潋滟的海岸边,散落其间的礁石上,十数具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不知从哪里冲来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礁石上,衣衫不整,面容难辨。
“那是?”
起身太急,宋晞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腥臭伴着海风拂面而来,宋晞错觉五脏六腑刹时错了位。
“哕!”
“小心!”
好在姬珣眼疾手快,一手搀住摇摇欲坠的宋晞,一脸着急道:“别看!先回洞……”
“不可!”
宋晞拉住他双手,两眼一动不动望着遥处,摇头道:“走!去那边!”
“阿晞,此事不……”
“走!”
宋晞沉声打断,脸色虽苍白,神情却越发坚定:“那些人如此熟门熟路,你说,云追是不是城里第一个‘失足坠崖’之人?”
姬珣面色微沉:“你怀疑?”
“又或者,”宋晞眯起双眼,哑声道,“海寇?水师?或者,青州渡附近的渔民。”
若是死于战乱的海寇或水师,尸身不该如此全须全尾才是。可若是寻常良民……这么多良民失踪,地方州府怎会没有上报?
思量越深,宋晞的面色越是凝重,又转头朝姬珣道:“走!近前看看!”
姬珣下意识皱起眉头,遥望片刻,颔首道:“好!”
越往前走,两人的脸色越是难看。
不是为令人作呕的气味与画面,而是为——
“垂挂髻,又是垂挂髻,”行至某处,宋晞的步子倏地一顿,“又是闺中女子!”
不闻应答,她下意识转过身,却见姬珣垂目看着一具尸身,仿佛被人点了定身穴般,许久一动不动。
“如何?”
她大步近前。
横躺在两人面前之人左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面容不曾完全损毁,穿戴尚且完整,连腰间的佩玉都……
玉佩?
宋晞目光一顿,呼吸突然不稳:“那是?!”
“……我的是个玉环,她两人是一对半月,拼在一起恰是一轮满月,寓意合家团圆……”
泉醴的话言犹在耳,看清那女子腰间的玉佩,宋晞双瞳一缩,面色刹时苍白。
“半月?!”
朝霞恢弘,海浪声声如割。
姬珣于疾风怒浪间闭上双眼。
许久,紧攥成拳的双手倏地一松,他睁开双眼,解下披风,蹲至少女身侧,轻轻拂去少女脸上沾上的污泥,而后解下她腰间玉佩,盖上披风。
“她、她真是……”
海风凛冽,宋晞的声音颤得不像话。
分明“巾帼不必让须眉”,分明“花朝女学钟灵毓秀”,泉醴时时念叨、记挂心上的亲妹妹,怎会出现在此处?
想起什么,她接过姬珣递来的玉佩,面色紧跟着一沉。
“小泉将军两个妹妹是一对双生子!”
妹妹其一在此处,另一位……
她下意识举目四顾,是在海上某处漂荡,还是在曲屏山阴的花朝女学?
想起花朝女学,宋晞握着玉佩的手越发用力。
除却泉家姐妹,还有文音……
泉醴笃信文音和自家妹妹皆在曲屏山,可云追,装疯卖傻也要出现在他两人面前,魂归碧落之时还在泣血相求之事却是相救文音……
她举目望向熹微晨雾下变了形的礁石与浮尸,倏而错觉海风凛若刀割,阵阵吹得她心口透凉。
倘若眼前这些既非海寇,亦非渔民,而是本该在花朝女学求学的莘莘学子……
倘若桃源村,乃至整个青州都被蒙在鼓里……花朝女学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淮南王夫妇,他们可知晓曲屏山间事?
“阿晞!”
眼见她形容憔悴,面色越发苍白,姬珣接过她手里的玉佩,拉住她道:“莫要多想!趁天时尚早,你我先回桃源村,找小泉将军,让他认一认玉佩,再做推论不迟。”
宋晞浑身一颤,良久,颤动着双眼道:“那云追和……”
“为免打草惊蛇,先将她们留在洞内,晚些时候待小泉将军确认过,再……”
“好!”宋晞轻轻颔首。
*
一夜风雨初歇,宋晞两人抵达桃源村时,除却早起的农人与鸡鸣狗吠,村中上下依旧一派宁谧。
醴酿所在的青石巷晴丝斜落,杳无人声。两人披着晓风晨露,马不停蹄直奔泉家大门。
“叩叩——”
“泉将军?”
巷口一树早鸟惊而振翅,头顶上方落下一斜碎雨。
“来了——”
门里人趿着拖鞋,打着哈欠,缓步来应门:“谁啊?这么早!”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瞧见并肩立在晴光里的两人,泉醴神色千变,又惊又喜。
“世子爷?云姑娘?你们怎会在此?”
顾不得衣衫不整,他一手抵住大门,侧身迎两人入内,口中喋喋不休道:“两个时辰前金兄才让人来传话,说是爷有事先走一步,没来得及当面告别,现下是?”
觉察出此事的不合情理,泉醴动作一顿,上下来回打量着两人,一脸茫然道:“是有事没来得及交代,还是?”
若有事没来得及交代,也该回王府,而非他泉家。
自他两人脸上看出些许不同寻常,泉醴倏而正色,拱手道:“爷、云姑娘,莫不是淮南王府出了什么事?”
姬珣两人目光交汇,心口微微一松。
好在金影两人机灵,只从“不曾提前知会淮南王动向”这一点便看出他两人的离去或许另有情由,不仅不曾大张旗鼓地寻他两人,还主动告知淮南王府上下“小侯爷有事先行一步”。
——正便宜他二人暗中行动。
姬珣抬眼看向屋内,倏地近前半步,倾身向前,压着嗓子道:“小泉将军,令尊令慈可在屋内?”
“我爹娘?”泉醴眨眨眼,神情莫名道,“他二人素来起得早,现下都去田里了。爷寻他二老有事?”
姬珣摇摇头,侧身看了宋晞一眼,又朝他道:“小泉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泉醴眼里不解更甚,站起身道:“现下家中只我一人,世子爷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泉将军可认得此物?”
晨晖斜落的偏厅,等不及主人端茶送水,姬珣摆摆手示意他坐,而后取出玉佩,让他辨认。
“小妹的玉佩?”泉醴双手接过,照着晨晖投落的方向看了又看,蹙眉道,“是小妹的玉佩没错。”
泉醴脸上浮出迟疑,放下玉佩的同时,忍不住道:“只是,小妹的玉配为何会在世子爷手上?两位去了曲屏山?”
“不可能。”不等人应声,他便自顾自摇了摇头,自问自答道,“昨儿个晚间疾风骤雨,曲屏山并不太近,一夜来回实在牵强……”
话至此处,泉醴的面色倏地一凛,正色道:“世子爷,还请直言相告!”
“小泉将军,”见他神情郑重不似作伪,姬珣垂目看向桌上的玉佩,斟酌片刻,沉声道,“小泉将军,令妹当真在花朝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