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不知为母之劳、之辛、之夙夜难寐,不能体悟娘娘而今心上伤痛之万一,娘娘与民女不同。”
晴丝斜落的堂下,不等柳后作声,宋晞再次伏首在地,沉声道:“而今两军交战,伤亡在所难免,娘娘爱民如子,如何忍心鄀国千万母亲,如娘娘这般,生受丧子之痛?”
“那又如何?”
丧子之痛如箭矢正中眉心,红肿的眼里泛出血丝,柳月依撑着扶手的五指蓦然用力,右手按着心口,目眦欲裂。
“万家千户人团圆,只我熙儿,活该困于那冷冰冰的九泉之下?”
喉头倏地一哽,她指节泛白,双目通红,冷冷盯着宋晞,厉声道:“本宫身为一国之后,连自己的孩儿都护不住,如今却要为千千万万家孩儿,连替他报仇都不能?他还那么小,还不曾见过尘世风月,他何错之有?本宫何错之有,活该受丧明之痛?”
长风萧萧如诉,窗外晚风伴流云,诘问声声,苍天无言。
许久,灯火缭乱的堂下,伏身叩地的宋晞再次开口:“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步摇微微一颤,柳月依攥着扶手的五指蓦地一松,神色茫然道:“什么?”
“娘娘!”宋晞微微一顿,闷声道,“民女今日所求,并非不问是非对错,只让娘娘一味退让!”
她倏然起身,看着柳后的眼睛,神色郑重道:“只是娘娘,你与小殿下皆无过错,两国边地百姓,他们又何错之有?随同元琅君北上的将士们,他们的娘亲、妻儿,何错之有?民女与小殿下一见如故,深知殿下心性纯良,倘若知晓因他之故,两国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娘娘,你知小殿下胜过民女,他当真会为大仇得报而欣慰、雀跃?”
柳月依颓然跌坐进软塌,盯着满几的小食点心,良久,仿佛自言自语道:“姑娘方才说,杀人偿命?”
“是!”
少作沉吟,宋晞道:“娘娘,有一事还不曾告知娘娘,小殿下出事时,南州现如今的当家人——南宁侯府的世子爷并不在南州。”
“不在南州?”柳月依倏地回神,望着堂下两人,目光微沉,“姑娘这是何意?是说熙儿之死,与姬小侯爷无关?”
“娘娘误会!”
宋晞连忙摆手,朝前膝行两步,又道:“民女的意思是,若非姬小侯爷不在南州,没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事情如何会发展至今日局面?且不提两国邦交,单论元琅君与南宁侯府的交情,他早就该将此事查探清楚,再提着凶手亲自来此,给娘娘与元琅君一个交代。”
柳月依眼里掠过一丝怆然,神情黯然道:“事已至此,说这些又有何用?”
“民女听闻,元琅君和南宁侯不打不相识,是两国人民皆知的忘年交。民女求娘娘,”宋晞再次伏身在地,沉声道,“看在小殿下的面子上,看在两家旧日交情份上,给世子爷一个机会!”
“一个机会?”柳月依黛眉微蹙,眸间泛出审慎。
宋晞姿势不变,继续道:“以半月为期,给小侯爷一个查明真相,为小殿下报仇雪恨的机会,亦给边城百姓一个不言别离的机会!”
“倘若娘娘愿意,”不等柳月依出声,她又道,“南宁侯府愿在琳琅街前为小殿下塑金身、立祠堂,日日香火供奉不断。”
“南宁侯府?”
柳月依目光忽闪,两眼在他两人身上来回片刻,沉声道:“姑娘既为靡音族人,何以字字句句皆祈国,皆为姬小侯爷?姑娘当真能代表南宁侯府?”
“禀柳娘娘!”
追影陡然直起身,双手奉上令牌,沉声解释道:“拂衣姑娘是靡音族人,亦是南宁侯府贵人。姑娘之言便是小侯爷与南宁侯府的意思。娘娘若是怀疑,可令人携此令牌去往渡南关,与姬小侯爷亲自确认。”
窗边晚照收起金丝线,炉内香灰坠落,殿内的凌霄殿渐渐没了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柳月依一手支着额头,垂目瞟见乔婆婆手里的凤翎玉牌,眸间浮光掠影。
“婆婆?”
乔婆婆转过身,福身朝她道:“娘娘?”
柳月依眼帘微垂,眉心拧起又舒展,许久,坐起身道:“把那玉牌一并交给烈儿,连夜去趟渡难关。夫君知晓是何意。”
“是!”
乔婆婆颔首应下,接过追影手上的令牌,碎步而去。
“天时不早。”
殿门将将掩上,宋晞两人提至半空的心没来得及落到实处,柳月依端着中宫气度的嗓子自殿上传来。
“两位连日奔波,实在劳苦,若是不弃,不若在我这琪鸾宫内小住几日?待渡南关消息传来,再回南州不迟。”
宋晞两人眼神交错,连忙垂首道:“谢娘娘!”
“来人!”
“娘娘?”
两名衣饰素雅的宫婢推门而内。
柳月敛起衣袂,由她两人搀着,一边下阶,一边垂目道:“点灯,传膳!”
“是!”
其中一人退出门外。
柳月依站定在宋晞两人面前,垂目许久,哑声道:“若是得闲,云姑娘,能否与本宫一道用膳?同本宫说说,那日与琳琅街头,和熙儿相遇的情形……”
宋晞连忙颔首,恭声道:“民女遵命!”
*
“……‘母后’二字出口,那位被唤作允伯的长者狠狠瞪他一眼,小殿下被唬一跳,吓得直吐舌头……”
半个时辰后,偏殿灯花摇曳,桌边落影成三。
满满当当一桌宫宴,除却几人面前的茶水,正中的菜肴色香味具齐,却无一人下箸。
“他说,母后定会喜欢?”
柳月依续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一树灯花倏而婆娑。
宋晞正端起杯盏,闻言跟着抬起头,又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桌上。
宫中用度,盘盏至银箸,汤羹至时蔬,自是样样上乘,只柳月依注目之处,那道变了形、碎了渣,盛在描金白瓷牡丹如意碟内的柳叶酥,仿佛误入大观园内的刘姥姥,似与近旁菜色格格不入。
见惯好物如中宫之主,眼中却只映入了那道“不堪入目”的点心。
读懂她眼里的伤怀,宋晞倏地错开视线。
窗外皎皎明月如故,窗内秋菊雅芳,炉内青烟正依依。
闻出什么,宋晞的目光倏地一顿。
“那是?”
她转头看向柳月依,见对方已回神,斟酌片刻,开口道:“娘娘,小女僭越,不知那炉里的香,是否为凌霄黛?”
柳月依转头看向落影摇曳的香案,颔首道:“云姑娘见识广博。”
“娘娘多礼!”
宋晞的脸色倏而凝重,再度看了看案头,又转向柳月依道:“娘娘,宫闱深深……不知是否听说过一样物事,名唤作婆娑膏?”
“婆娑膏?”
柳月依端起茶盏的动作倏地一顿,垂目端量许久,一面搁下茶盏,一边颔首道:“云姑娘与南宁侯府交情匪浅,告诉姑娘也无妨,月前代三于祈国所行之事,鄀国亦有耳闻,只是……”
黛眉微微凝起,柳月依看着宋晞,轻轻摇头道:“姑娘有所不知,金丝兰仿佛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性子十分娇气,天气冷些易折,天气热些难养。举目鄀国上下,也只苍云山下养了数亩花田。近几年天气干旱,金丝兰的产量一年不如一年,供我琪鸾宫尚且不足,又如何会运往祈国?”
“娘娘言下之意?”宋晞目光一顿,下意识蹙眉道,“代峦用来制成婆娑膏的金丝兰,并非出自鄀国?”
柳月依摇摇头,目色坦然道:“琳琅街口闲梦楼非我鄀人产业,与闲梦楼息息相关的婆娑膏又如何与我鄀国有关?不过……”
看着宋晞,柳月依的眼睛倏地一亮。
“说起苍云山,前些日子翻阅典籍,本宫曾在一本古书上读到一事……”
宋晞眨眨眼,面露不解道:“但请娘娘明言。”
“那书上说……”柳月依转头望向窗外。
月华如照。
月下群山连绵,一山又一山,难分彼此。
柳月依眸光忽闪。
“迁居子虚谷前,靡音族人曾在现今的苍云山内住过一段时日。倘若这世上,除却苍云山,还有哪里可能出现金丝兰……”
她陡然回眸,看着宋晞道:“当是云姑娘的族人所在之地。只是……”
只世人皆知,子虚谷不复尚存,族人散居各地,即便真是靡音族人在离去时带走了金丝兰的种子,而今再难追溯。
况且……
宋晞举目望向窗外夜幕,目光忽闪。
昔年边地战火纷飞,如代峦那般为子虚谷收容者不在少数,除却族人,只要出入过子虚谷之人,皆有可能得到金丝兰的种子。
那片一早存在的金丝兰田会在何处?
夜幕渐昏沉,厅内许久无人说话。
*
五日后,夕阳西下时,归雁横过琪鸾宫,等候多日,柳月依终于收到了沾着渡南关冷意的回信。
确认过宋晞两人身份,“好客周道”的柳后终于松口,遣一列亲信亲自护送宋晞两人出城,直至扶疏城外。
一水之隔,古道长亭秋草哀。
南州城外十里亭,一人一骑迎风而立。
“吁——”
远山辽阔、远水凄凄。
十里亭外,望着晚照勾勒出的侧颜,疾风忽觉一阵恍惚。
曾几何时,他也见过这般情形……
少小离家时,步步离情步难行。
十四离京时,步步相思步望归。
再有……三年前,平定南酉凯旋回城时,同样的暮色悠远,同样的落影悠长……上一刻还呼声震天兴高采烈,下一刻,侯爷举着京中讣告而来……
十里亭下残阳如血,彼时爷的脸色便如眼前这般,苍白如雪,摇摇欲坠……
“嘚嘚——”
“驾!”
扬鞭声伴着战马疾驰声飞奔而来。
疾风倏而回神,抬眼一看,却是前方探路的斥候披风破雾而来。
“吁——”
“咴儿——”
“爷,来了!”
等不及近前,斥候挥动着长鞭,高喝出声。
疾风只觉一道残影掠过眼前,长风过处,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朝着落日熔金之地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