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也只是猜测……”
依依和风间,追影紧拧着眉头,徐徐开口。
“不知爷是否记得,昔日在寒烟路,你我初遇小泉将军时,疾风曾好奇问过他,主将离军北上,若有海寇来犯,平渡水师会如何应对?”
姬珣轻一颔首:“昔日他说,副将宋平入伍多年,跟在王爷身边的时日比他还要长。有宋副将在,定能保青州安然无恙。”
“正是!”追影眼睛一亮,接过话头道,“与小泉将军相熟后,属下听他提起许多次并肩对敌之事,他本就是洒脱的性子,有次一不小心说漏,将副将宋平唤成了九指。”
“九指?”姬珣面色骤凛,“你是说?!”
追影颔首,继续道:“属下便问他,为何唤宋副将为九指,而后才听他说起,那宋平原是淮南王府上家将,左手那半截小指便是有次行军途中,他为护淮南王而伤。王爷自请南下时,宋平更是放弃了京中荣华,自请随军南下,也因此更得淮南王器重,甚至胜过泉小将军。”
“宋平……”
姬珣摩挲着茶杯,若有所思,少顷,动作陡然一顿。
“平大哥!”
“平大哥?”
疾风追影面面相觑,只当他在称呼宋平,蹙眉道:“爷也认得宋副将?是在青州见过?若如此,当是我二人想岔,或有第二人少了半截小指,也未可知。”
“不是。”
姬珣摇摇头,凝望着秋波潋滟,徐徐道:“只是突然想起,先前在青州时,我曾不解,淮南王府多事之秋,军中怎泉醴一人,后来事忙,此事便被抛诸脑后,今日才知,副将宋平原来另有要务在身。”
“爷言下之意?”
“陆叙几人空有文人风骨,行事实在莽撞。”姬珣眯起双眼,沉声道,“自以为避开了淮南王府耳目,实则下山伊始,一举一动早在对方眼皮子底下,若非如此,‘平大哥’怎会那般恰巧出现在渡口,又那般好心一路护送南下,甚至代行警醒太子之事?被人当成棋子,还一无所知……”
怕几人不明前情,宋晞帮着解释道:“平大哥是那几名兰芷学子对送他几人南下那名船夫的敬称,船夫才是枫林里刺杀端华太子之人,亦是方才你几人口中松茗楼的伙计、平渡军的副将……陆叙几人只当对方心善,却不知自己当了替罪羊。”
“什么?!”
追影两人面色骤凛:“淮南王?!不仅九殿下,刺杀太子也是淮南王的手笔?!”
“于枫林顺利脱身后,宋平没急着回青州,反而在城里留了下来。”
顾不得应声,姬珣映着晚照的双目越发悠远,梳理着脑中纷乱的思绪,徐徐道:“初时或许只是好奇,想知道太子在南州被刺杀,那几名学子会如何,南宁侯府会如何……等了不多时,却被他等来了另一重意外之喜。”
疾风目色一凛:“爷是说,陈家人的造访?!”
“储君被刺杀还不够,半月而已,端华又亲手奉上了另一出绝无仅有的混乱。”姬珣目光一滞,握着茶杯的手倏然用力。
“可……为何?”
追影性子急,左顾右盼许久,倾身道:“爷,刺杀太子,谋害九王子,边境不宁,家国动荡……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淮南王所图为何?难道……”
他下意识看向宋晞。
莫不是怨恨今上夺了宋家天下,宁肯国灭,不甘易主?
倘若淮南王当真有此气度,昔年的他又为何会自请入青州?
窥见宋晞神色,追影喉头一哽,后半句话被生生咽了回去。
“谁成想……”
余光里映入他满目惊疑,宋晞目光忽闪,遥望着水雾凄迷的遥处,沉吟良久,呢喃道:“有朝一日,我祈国的淮南王,所行之事竟会与酉王私生子一般无二。”
酉王私生子?
代峦?!
疾风追影面面相觑,眸间噙着不解,转又看向眉头紧锁的姬珣。
姬珣握住她手,闻言目光骤沉。
桃源村、花朝女学、平渡水师……他如何会听不懂宋晞话中之意?
倘若他们不曾偶遇云追,不曾多管闲事,淮南王煞费苦心,以桃源与花朝为轴,替他两人描绘出了怎样一幅安平盛世的动人画卷?
至于宋平所行……
倘若端华太子命丧南州,南宁侯与永熹帝再如何血缘相亲,怕也会走向反目成仇的结局。
若当真走到那一步,要保住南宁侯府的地位,又不背上叛君叛国之名,除却永熹与永熹之子,拥兵在手的南宁侯府可还有其他选择?
——譬如那位与南宁侯府比邻而居,旧日交情匪浅,不仅领军有方,还有治世之能的先王胞弟,淮南王。
允熙之死同样如此。
倘若唯有君臣反目,淮南王府才有可乘之机,于彼时游荡城中的宋平而言,还有什么比“太子无能,于世子爷离城时将南宁侯府辛苦维系十余年的祈鄀之约毁于一旦”,更好的机会?
无论是鄀国铁骑踏平南州,还是病体羸弱的南宁少帅命丧流矢之下,于淮南王府皆是大好的拉拢南宁驻军的机会……
“可……”
宋晞抬起头,眉尖微颦,眸间凝着盈盈秋水,哑声道:“他姓宋,他是祈国子民……”
代峦所行再如何癫狂过激,祈国非他故土,所借之名是为家国。
淮南王与他不同。
他是先王胞弟,是祈国子民,是一城百姓倚仗,还是她的叔父。
今日的淮南王,乱女学、雇海寇,为一己私利,视人命如草芥,甚至连时疫、战乱都能为他所用……还有何事不敢为?
父王亲密无间的兄弟,她和兄长信任无比的叔父,何时成了今日这般,她全然不识模样?
宋晞指节发白,神色间满是茫然。
“青州山高水恶……”
姬珣扣住她不自禁发颤的手,举目望着孤雁横过的远空,良久,神色黯然道:“自云端坠泥潭,有人矢志不渝,有人变了心性,常情而已……”
斜晖脉脉,晚风无言。
映天水榭内良久无言。
直至又一只孤雁凄叫着横过远空,姬珣自满目怅然间回过神,转头朝追影道:“去!给小泉将军写封信。”
“爷,写什么?”
姬珣若有所思。
“让他切莫打草惊蛇,控制住宋平,亲自送来南州城。”
“亲自?”追影神情一怔。
姬珣却不解释,只颔首道:“与他说,随我一道将人送往扶疏……”
“是!”
*
“宋平之事……你想让小泉将军将功折罪?”
晚晖拂过滟滟秋波,落进茶氲芬芳的水榭。
下人皆已退下,水榭内只宋晞两人头靠着头,耳语呢喃。
“知我者,”姬珣让出一杯清茶,笑道,“非姑娘莫属。”
今上心思难测。
泉醴以水中赤兔之名助淮南王所行之事,虽不知,未必无罪。想保下泉醴,只“弃暗投明”四字怕是不够。
不若把“抓获暗害允熙引两国纷争的罪魁祸首”的功劳让与泉醴,如此或能让永熹放下芥蒂,保泉醴一命。
再者,青州之乱、鄀国之战,加之此前的代峦之祸……今岁南宁侯府已立下太多功勋,功高盖主,福兮祸所伏……
“莫要劳心。”
姬珣倾身倚向她左肩,待她抬眸望来,莞尔道:“年关将近,福兮祸兮,留待明年说。”
宋晞轻轻颔首,手中捧着热茶,抬眸朝他道:“许久没回来,宁妍可还好?小小呢?在府中可还住得习惯?”
“府中……”
“咳!”
姬珣倾身凑到她耳畔,没来得及开口,竹林之外脚步风声簌簌,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响起。
“小小,竹林风正细,我二人来的不是时候。”
宋晞扑哧笑出声,连忙推开姬珣,起身相迎。
晚照斜落的圆拱门外,一袭金丝暗菊纹鹤氅的宁妍拉着江小小背身而立,眸间若见狡黠。
“郡主!”
宋晞提步走出水榭,扶着宁妍,一边打量她神色,一边道:“这几日天寒,郡主睡得可还好?”
“劳姑娘挂碍,自吃了姑娘让朝雨送来的药羮,每日皆睡得安稳。”
“如此便好。”
“夜里风凉,怎么这会出来了?”
水榭内,姬珣让出自己的位置,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中,假意嗔怪道:“有什么话,让小小来说一声便是。”
宁妍瞪他一眼,搁下茶杯道:“昨日听金影说,兄长亲自交代,今岁的除夕宴要按京中风尚来办?”
姬珣下意识瞟向宋晞,又朝宁妍道:“说这个作甚?一桌席面而已。”
“一桌席面而已?”宁妍柳眉微挑,面露不满道,“平日里也不见兄长讲究,今岁怎得有了主意?有主意也无妨,只兄长不知,平日里这些事务都有水影姐姐张罗,今时……”
惊觉自己的失言,宁妍话头一顿,下意识看了眼宋晞,低垂下眼帘,继续道:“兄长倘若当真心疼宁妍,不若上书皇伯伯,早些成家……”
“胡言乱语什么!”
话没说话,姬珣一声厉喝,榭内霎时杳然无声。
“嘎!”
一只昏鸦振翅而起,三两寒叶翩落。
宋晞的心没来由的一颤,正欲相劝一二,抬头却见宁妍霎时涨红了脸,气鼓鼓道:“落云杉,梅落香,窗上软烟罗,还有那日日不离身的忍冬荷囊,兄长当真以为宁妍什么都不懂?三年!时已去三年,兄长要何时才明白,斯人已去,你再等上三年,哪怕三十年,那人也回不来……”
石桌另侧,宋晞神情一怔,柳目霍然圆睁。
一语惊醒梦中人,落云杉,梅落香,窗上软烟罗……难怪她在此处住得舒适,府中用度竟与朝华宫一般无二!
她下意识仰起头。
诸事泰然的南宁少帅难得生出一丝窘迫,脸转向莲池方向,眼角眉梢却不自觉染上了红晕。
“云姐姐?”
好在江小小年幼,听不懂宁妍话中意,看不懂他几人眼神间的你来我往,见几人皆缄口不言,她牵住宋晞垂在身侧的手,一面摇晃,一面脆生生道:“姐姐可会包饺子?”
“饺子?”宋晞陡然回神,转向她道,“小小饿了?想吃饺子?”
江小小倚在她膝上,摇摇头道:“不饿!是金影哥哥说,若要依着京中风尚,除夕夜上饺子必不可少,只郡主和小小不曾出过南州,不知那饺子是何模样?”
“不怕。”宋晞搂住她肩头,笑道,“到时你就跟在疾风哥哥身后,他包的饺子最是好看!”
“当真?”江小小两眼放光,仰起头道,“云姐姐如何知道?”
宋晞若无所觉,若无其事道:“切莫跟在追影后头,他性子急,包的饺子十有八’九一煮就散。”
“嗯!小小记下啦!”
“小小乖!”
那厢的姐妹二人说着悄悄话,这厢的兄妹二人却打起了哑谜。
宁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神色迟疑道:“云姑娘,恕宁妍冒昧,姑娘怎知他两人饺子包得如何?”
宋晞仰起头,眸间藏着狡黠,莞尔道:“郡主客气,此间大小事,何事瞒得过世子爷?”
“咳咳!”
日暮昏黄月初升,人间正逢团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