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
“爷!”
春晖透过草木与山石,于洞内投下一线天光。
昏晦难辨形迹的角落,秦岱浑身颤抖得抬起头,正要说话,疾风一声低喝,摇着头,眼神示意众人:有人来了!
众人立时屏息凝神,齐刷刷转向洞口方向。
“……左边?”
“是!莺呖消失之地就在附近!”
窸窸窣窣的脚步伴着长风徘徊在山石之外。
“此地的杂草未免太盛了些?”
“这山石……”
听闻山石二字,疾风追影脸色微变,立时一左一后掩身在洞口,严阵以待。
“嘘!”
觉察出异常,洞外之人近前的步调越发轻而缓,轻得仿佛连春风都在刹那间隐了形迹。
“簌簌——”
眼见芦草被拨开,山石上多出三根手指的倒影,追影眼里精光迸射,手里的长剑已然出鞘。
千钧一发之际——
“呖呖!”
却听萧萧山风外,遥处山头忽而传来一道清亮的莺啼,婉转悠扬、久久不绝,仿佛生怕人听不清那莺呖从何而来。
“走!”
山石上的落影陡然回撤,离去的脚步声陡然响起。
“那是?”
直至那脚步声几不可闻,宋晞悬至半空的心倏地落到实处,提步走向疾风两人,开口道:“方才发生了何事,怎么突然走了?”
“是金影木影。”
姬珣走到她身侧,遥望着洞口那一线天光,开口道:“听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二人现下应在鬼林,我们下崖之地。若我所料不差,应是他两人先我们回了客栈,发现我们都还没回去,便一路寻着来。先前的莺啼燕啭,旁人不知是何意,他二人却一清二楚。知晓我们在下面遇到了麻烦,故意暴露踪迹,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那他二人!”宋晞拉住他手腕,望着洞外,一脸焦急道,“对方人数众多,他二人会不会有危险?”
“无妨!”
姬珣眨眨眼,若有所思道:“山神、鬼林、刺客……那人大费周章,为的就是不想让人发现西梁山阴的秘密。就在暗里行走之人,如何敢大大方方走进光里去?”
话音方落,却听角落里传来咚的一声,众人转过身看,却是秦岱,不知为何,低垂着头,一脸拘谨地跪在了姬珣面前。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还望大人莫怪。”
姬珣垂目端量,许久,徐徐开口道:“三个摔死、两个溺死、两个远走他乡,还有一个醉死……秦伯,若我推断不差,你那些采石人兄弟的遭遇,莫非也与那幕后之人千方百计想要瞒下的隐秘有关?”
秦岱浑身一颤,倏地叩首在地,哑声道:“大人英明!”
姬珣神情微凛:“起身回话!”
*
“世间有人知山,有人善水。若有人问,梁州城里谁知西梁山,秦家村人称第二,无人称第一。”
回程路上,姬珣、宋晞和秦岱同坐在马车内。
行至平稳地段,秦岱举目遥望着渐行渐远的西梁山,喃喃开口。
“秦川、秦岳。就是城人口中冲撞了山神的那两名采石人,与草民一样,是自小长在西梁山间的秦家村人。”
“你们是同乡?”姬珣剑眉微挑。
“是!”
秦岱收回远眺的目光,双手不时蜷握又松开,许久,轻叹一声,抬头朝姬珣道:“这山里原本并无采石人,八年前的某个春日,秦家村突然来了一群京官。”
“京官?”姬珣下意识蹙起眉头。
秦岱轻一颔首,继续道:“那京官说,谁人愿带他们进山采石,便可得白银十两,此后每年还有补贴……我几人出生贫寒,一辈子没见过白银十两之多,商议过后,便跟着那官爷,结伴上了山。”
“那几年……”
好似瞧见了昨日光阴掠过眼前,秦岱目光发直,口中倏地没了声音。
少顷,马车压过一块碎石,车身颠簸之时,秦岱陡然回神,眼里颤动着浮光,唇边噙着苦笑道:“好辰光素来如此,迅如弹指一挥而已。”
“后来……草民记得,那是三年前的春至,月色很好,街边的野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日小人没有上工,喝完花酒回家,遇到我那两个同乡兄弟正匆匆忙忙往外走。他两人看着灰头土脸,像是忙活了一整日,精神头却比我这个刚喝完花酒的还要好。草民心下惊疑,便问他两人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怎得如此欢天喜地……
“他们……自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他们不曾瞒过我任何事,听我问起,便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物,还告知我说,有了那物事,区区白银十两已不算什么……他两人保证说,日后发了财,必不会忘了草民我……”
“骨碌碌——骨碌碌——”
除却马蹄哒哒,轱辘声声,车里许久无人说话。
“第二日一早。”
不知过了多久,秦岱顶着通红的双眼抬起头,继续道:“草民被两名嫂嫂的哭喊声吵醒,出门一问才知,昨儿个晚上春风满面出门的两人,一人醉酒而死,一人溺水身亡。”
他陡然抬起头,瞪着姬珣,哑声道:“大人自富贵乡里来,或许不知,山上山下、白日晚间,气温差别之大,有时如同寒暑,我秦家村人靠山吃山,习惯了随时随地带几两白酒在身上,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姬珣眼里浮出不解,“秦伯的意思是?”
“敢问大人!”他陡然直起身,气势凛凛道,“自小到大,每日白酒不离身之人,要吃多少酒,才会把自己醉死?”
姬珣目光微沉,看着他浑浊的双眼,突然道:“你日日饮酒,是为?”
是想找出答案,秦家村人是否会因醉酒而死?还是妄图以此法告知世人,兄弟之死另有隐情?
秦岱倏地垂下目光,闭口不言,许久,讷讷开口道:“若是只他两人身逢意外,草民不会多想,谁知几日后,城里突然传出风声,说有采石人冲撞了山神……再之后,如大人所知,秦家村人或死、或疯、或远走他乡……山里也渐渐没了平民百姓的身影。”
姬珣举目遥望着越来越远的西梁山,许久,目光倏地一滞,沉声道:“秦川秦岳,他们到底发现了何物?”
秦岱把头埋得更低,肩背却始终直挺,仿佛巍巍不可折的西梁山脊。
良久,车外已传来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梁州城近在眼前,他陡然回神,哆嗦着双手自怀中掏出一物,一边揭开,一边哑声朝姬珣道:“大人请过目!”
一线天光透过车帘落在秦岱摊开的掌心。
看清他手上之物,姬珣圆睁的双眼倏地一颤:“这是?!”
状如鲕粒,色赭而硬——
“赭石?!”
梁州城怎会有铁矿?!
地方州府可曾上报过朝廷?是不知深山内有宝藏,还是……
不让人靠近的西梁山阴,迄今仍在通行的梁川,有去无回的采石人……桩桩件件串点成线,姬珣目光忽闪,搭在窗上的五指顿然收紧。
西梁连绵十二峰,诸峰各奇绝。
深山之内少有人家,要藏下一座铁矿,一间兵器库、一座练兵场……似乎是轻而易举之事。
梁王可知西梁山间事?
是梁王知情不报,图谋不轨,还是……姬珣目光愈沉。
端华太子可知此间事?
*
“吁——”
“爷,云姑娘,我们到了!”
半个时辰后,望山客栈门口。
疾风追影跃下车驾,没来得及掀起车帘,一道残影掠过眼前,回过神时,车帘被掀开,一日未见的火影瞪着猩红的眼,胡子拉碴出现在众人面前。
“爷,出事了!”
姬珣脸色微变:“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追影率先回神,朝他身后看了看,突然道:“火影,土影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爷!”抵着车帘的手陡然紧握,火影垂下眼帘,哑声道,“爷,土影不见了!”
“什么?!”
“怎么回事?”
众人皆大惊失色。
一盏茶后,换过衣物,众人回到雅间,围拢在桌边,听火影细说前一晚发生之事。
“……依照爷和云姑娘的吩咐,属下和土影扮作远来投亲的兄弟二人,在南隅夜市来回了好几圈。临近子时,又假作好奇模样,在浮云楼周围绕了好几圈。”
姬珣轻一颔首,开口:“进浮云楼了?”
“不曾。”火影摇摇头,又道,“依照爷说的,属下并未与土影时时走在一处,行至浮云楼南边的小巷时,土影拐进去不过片刻,属下跟着进去时,巷里已然空空如也,人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小巷?”追影半站起身,追问道,“左右可有人家?”
火影撑在桌上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死死盯着空无一物的身前,哑声道:“是条暗巷,左右皆无灯火。属下找了一整夜,一无所获……”
姬珣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举目望向熙熙如故的窗外。
西梁山间新绿叠翠,浮云楼下莺梭柳织。
陶陶人间春如许……梁州城内,究竟藏着怎样的不可告人?
许久,他收回目光,敛下眼里黯然,环顾着桌边众人,沉声道:“疾风,给梁王府递拜帖!”
“梁王府?”疾风一愣,下意识道,“爷要去拜会梁王?”
姬珣眯起双眼,沉吟良久,摇头道:“留话给梁王府中人,只说明日一早,我们就要离城而去,只盼今晚梁王爷能拨冗一见。”
疾风眼睛一亮:“爷的意思是,调虎离山?”
梁王日日流连浮云楼,想要避开梁王府耳目,入内一探虚实,必得设法“调离”梁王才是。
姬珣不置可否,只摩挲着茶盏边缘,沉声吩咐道:“浮云楼内鱼龙混杂,便是梁王不在,也务必小心行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