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斜落,杏花翩翩莺织柳。
若有春燕自流风别庄上空飞过,俯瞰庄内滟滟春波卧东南,小桥横跨正中,莲叶田田左右,那便是曾名动中州的落春莲花池。
经回廊绕道北湖,一丛齐人高的青芦前,朱伯俯身拨开芦苇,一叶小舟照着春水蓦然出现在宋晞两人面前。
“竟还在此处!”
宋晞上前两步,望着那叶略显陈旧的小船,双目澄澈更比春湖水。
姬珣的眼睛不自禁向下弯,颔首道:“是它!”
他转向一脸不明所以的朱伯,莞尔道:“朱伯的船还是藏在此处!”
朱伯一脸局促地搓着手,颔首道:“画舫太大,往来池间毕竟不便。世子爷若是不弃,不如就用朱伯的破船,如何?”
“再好不过!”姬珣朝对方倾身作揖,“朱伯且自便,我二人去去就回。”
朱伯连忙回礼:“世子爷客气!”
春风袅袅,晴丝摇荡,莲叶接天映日。
宋晞两人泛舟湖上,看轻云淡淡,看水何清清,看桨声惊动游鱼,看白鹭扶摇而上……
两岸絮柳纷纷,桃李正争春。
正当时宜的景,最合时宜的人……不知是否熏风醉人,还是故园旧景让人心安,宋晞靠在姬珣怀里,看春风拂柳提,听船桨荡悠悠……不知不觉间,竟沉沉睡了过去。
“哐啷!”
船身撞上拱桥,哐啷一声,两人陡然惊醒。
难得瞧见姬珣茫然神色,四目交汇,宋晞扑哧笑出声。
“你……”
“嘘!”
没来得及开口,姬珣朝她作出个噤声的手势,脸色紧跟着一沉:有人!
宋晞神色微变,抬眼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两人的小船靠近湖心三拱桥,而后才会发出那动静颇大的哐啷一声。
换言之,南湖就在他两人身后不远处。
流水潺潺,芦草依依,风里的丝竹声若有似无。
隔壁画舫似乎来了不少人。
“……下个月初三……”
“不可更改!”
“……静候大人消息!”
不等他两人听得更分明些,横在船侧的船桨发出咕隆一声,拱桥另侧顿然息声。
“谁在那边?!”
不知谁人一声厉喝,鹭鸟惊飞,一丛芦苇刹时东倒西歪。
姬珣面色骤沉。
宋晞轻拉住他手,摇摇头,示意他自己无事。
避之不及,此时掉头,怕反而有理说不清。
打定主意,姬珣朝她轻一颔首,提起船桨,一面往船洞里撑,一面高声道:“南宁侯府姬珣,偶入此间,还望诸位莫怪!”
“原来是世子爷!”
不多时,穿过三拱桥,荷风流云拥着一艘精雅无双的画舫施施然映入眼帘。
宋晞两人抬起头看,却见精雕细刻的栏杆边,三四名身着常服的官员已然起身,看清近前之人,忙不迭地倾身施礼。
“下官工部莫闻识,见过世子爷!”
近前之人一袭碧色暗云纹长衫,样貌周正,声音洪亮,却是工部侍郎莫闻识。
姬珣垂目扫过左右,颔首道:“莫侍郎!”
“下官吏部吴鹏程——”
“户部钱万里——”
“见过小侯爷!”
又两人拥着莫闻识朗声问礼。
吏部主事吴鹏程者一袭月白色长衫,三角眼、吊梢眉,作揖同时不停左顾右盼,似在偷觑莫闻识神色。
户部主事钱万里生得肥头大耳,一袭竹月色长衫隐隐撑变了形。
“两位大人不必多礼!”
姬珣眼神示意宋晞稍待,而后撑住栏杆,纵身一跃进了画舫。
“几位大人是在……”
话没出口,春风拂过,浓郁的脂粉气伴着酒香拂面而来。
姬珣神情一怔,下意识抬起头看,而后才发现随风浮动的轻纱后头还有两道身影。
前方女子一袭罗裙拽地,鬓边花簪轻摇,身段袅娜,俊眉修眼,姿容很是不俗。怀里抱着一张七弦琴,看模样当是某间红楼里的当家花魁。
伏身在后的小娘子左不过十一二岁,身形还没长开,眉眼间已然有了媚态。
姬珣下意识蹙起眉头。
狎妓冶游虽为他不喜,朝廷并不曾明令禁止,加之他刚回京城不久,于京中的人情世故尚且不清楚,为今日之事与几位生出龃龉,实在不应当。
“原是为听风赏曲,莫大人好雅兴!”
他朝几人轻一颔首,正欲寻个由头离去,忽听身后哎呦一声,一名男子的声音自帘幔后头传来。
姬珣顿然回头,却是两名形容畏缩的青衫青年,你推我、我搡你,哆嗦着双手自栏后挪了出来。
“世世世、世子爷!”
不等姬珣出声,两人扑通一声跪了地。
“草、草民曲梁,见过世子爷!”
“小、小人吴栋,叩见爷!”
姬珣垂眸望去。
曲梁前襟褶皱,吴栋玉冠缺口……无论形貌气度、身份地位,眼前两人都与衣香鬓影雕梁画栋的周遭格格不入。
京官同船尚且合情,伎子同游尚且合理,他两人又是因何会出现在此处?
再有,伎子尚且能大大方方倾身施礼,他两人是何身份,见到他何以惧怕至此?
姬珣淡然收回目光,转头朝莫闻识几人道:“莫大人,他两人是?”
后头两名主事眼神交汇,吴鹏程似突然想起此事与自己有关,右首猛拍了拍额头,躬着身,大步走向姬珣道:“他两人不识规矩,世子爷大人又打量!”
姬珣剑眉微挑,不等追问,又见他狠狠瞪了一眼那两人,又满脸堆笑道:“不敢瞒世子爷,吴栋是下官远方亲戚,曲梁是他同乡。两人前两日刚来府上,下官念着他两人都是第一次进京,今日出门,便将两人都带上了。不想冲撞了世子爷,还望世子爷恕罪。”
“谈何冲撞?”
姬珣摆摆手,没来得及让几人自在些,又听“哎呦”一声,不等他回头,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众人齐刷刷回头,却也不知那两名同乡兄弟捣鼓着什么,你搡我退转眼到了船边,而后吴栋一脚踏空,闷头栽进了池里。
“救命!”
吴栋似乎不会凫水,扑腾着双手,很快上气不接下气。
“大人救命!”
姬珣正要上前,余光里映入莫闻识一脸鄙夷的神情,神情倏地一怔。
不等细看,莫闻识已然收回目光,提步走到船头,举目望了望莲叶田田的遥处,倏地振臂一挥。
姬珣正不解其意,泛游湖上的小船倏地没了动静。
下一刹,两名身形魁伟的男子出现在船头,面不改色往湖里纵身一跃?
片刻而已,游鱼惊走,莲叶翻折,两名男子将两眼翻白的吴栋推上画舫,不等谁人开口,又一个猛子扎回进水里。
姬珣两眼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目光倏地一沉。
东南、西南、正南……泛舟湖上的几条小船看似优哉游哉各不相干,实则分明将他几人所在的画舫围了起来。
倘若他两人不曾经由北岸入湖,倘若小船不曾阴差阳错靠近三拱桥,经由南岸入河之人能否靠近画舫?
赏春冶游而已,何以如此小心谨慎?
只他与船上几人毕竟素不相识,过问太多,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咳咳!”
众人朝瑟瑟发抖的吴栋围拢之际,姬珣转向神情莫测的莫闻识,拱手道:“今日多有叨扰!莫大人,我们改日再续!”
莫闻识连忙倾身,恭敬道:“世子爷慢走!”
“莫大人留步!”
*
作别朱伯,回到南宁别院已是午后。
两人没来得及进门,迷糓自檐上一跃而下,拦住两人去路道:“公子,偏厅有你的访客。”
“访客?来寻我的?”姬珣眨眨眼,一脸莫名道,“谁?”
迷糓颔首:“国师空桑。”
“空桑?!”姬珣下意识蹙眉,“来寻我?他寻我作甚?”
“是那位自称靡音族人的国师?”宋晞走到他身侧,思量片刻,仰头看着他道,“会不会是为参商台之事?”
姬珣轻摇摇头,转头交代迷糓道:“迷糓,你先带云姑娘进去,我去会会他。”
“好!”
*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春晖斜照的偏厅廊下,不等看清门内情形,姬珣拱着双手迈过大门,满脸堆笑道:“国师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南宁别庄?”
“世子爷!”
立于窗边的空桑蓦然回头,瞧见只身前来之人,却不还礼,只大喇喇望了望他身后,径直道:“圣女没伴世子爷左右?”
姬珣的步子猛得一顿,不顾礼数周全与否,冷眼盯着不请自来的空桑,沉声道:“国师此言何意?”
空桑却不应话,转而盘起缠在腕间的赤玉珠帘,照着春晖的眸间忽而泛起些许笑意。
“小侯爷莫急,没将圣女身份告知圣上,正是空某的诚意。”
姬珣不为所动,看他许久,神色冷然道:“恕姬某才疏学浅,实在不知国师言下何意?”
空桑动作一顿,注目片刻,倏地轻叹一声,神情无奈道:“世子爷似乎对空某颇多误会……”
他转身行至窗前,举目望着宫城方向,慢条斯理道:“倘若空某说,向圣上透露圣女的行踪,与之虚与委蛇,皆非出自空某本心,世子爷可信?”
姬珣面色骤沉,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紧握成了拳,咯吱作响。
先前他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云裳怎会被困在那间天不见日的别庄三年之久?她为何只身出走子虚谷?又是着了谁人的道?
而今再看,空桑自称靡音族人,真假不论,他必定对族中事务十二万分了解。
云裳的出走与被骗,会否是他的手笔?姬珣抬眸,盯着空桑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盘在手里的珠串倏地一顿。
春风拂过十里竹林,空桑于摇曳竹影间徐徐开口。
“古语有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火烧子虚谷时,被天下人误会时,世子爷心中作何想?”
姬珣一声轻笑,看着光影下羽衣蹁跹依稀出尘的空桑,徐徐道:“国师言下之意,远赴京城献长生策,置圣女于死地,置族人于水火,自己高居庙堂之上,享无双荣华……皆情非得已?”
眼底似有暗影一闪而过,空桑回首望着姬珣,淡淡道:“某平生所求,不过族人一线生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