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檐静静地看着案上的纸张。
最下面是那位侍郎家小姐的画像,上面是她的生平,包括年岁、八字、父母亲族等各种消息。
连同这位小姐喜欢投壶、爱吃玫瑰糕都写得清清楚楚。
中规中矩,无甚出彩之处。
但若是娶回来,或许是一位贤惠的好主母。
明日就要去见她,深闺小姐,投之所好,他最擅长做这样的事。然而来回看了三遍,他却连她的名字都未记住。
姜昙,姜昙……
陆青檐揉着额头,问门外:“夫人睡了吗?”
管家立刻着人去看,不多时那人回来报:“夫人洗过澡,已歇下了。”
那就不去打扰她了。
想起之前姜昙提起要出门的事,陆青檐隐隐有些不安。一旦她不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他就觉得难以忍受。
可他为什么要不安呢?
明明这些时日,姜昙表现得十分乖巧。只要吃着那药,她一辈子都是他掌中的雀鸟,会永远乖巧下去。就算是死,也会十分听话地躺在他打造的棺木里。
更何况他已试探过多次。
想了又想,陆青檐压抑住将她锁在府里的冲动,将邓显叫来:“明日她出门,再多派一倍的人手。”
邓显不动声色地看陆青檐:“若是……夫人提前回府?”
侍郎家的小姐知书识礼,为表敬意,恐怕不会那么早就离开。
陆青檐疲倦地闭上眼:“那就多拖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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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姜昙从床上醒来。
迷迷糊糊睁眼,看到荼蘼花纹的帐顶,猛地惊醒。
她几乎是从床上跳下来,却被腿上的痛意给扎了一下,扑倒了帐子摔在地上。
“夫人?”
门外似乎有婢女,急得团团转。
姜昙听她们的声音只觉得陌生至极,看这屋子也觉得陌生无比,只有帐顶的花纹让她有一丝慰藉。
这是宋庸喜欢的花纹。
没得到夫人允许,门外的婢女再焦急也不敢进来。
姜昙觉得心安了些,从地上爬起来,寻了个凳子爬上去,终于寻得间隙喘口气。
可是很快,她就呼吸急促了起来。
妆台前的镜子里,镶嵌着金玉宝石,雕刻着海外特色的花纹。清晰的镜面照出了姜昙如今的面容:略显苍白的脸,始终萦绕着一抹愁绪的眉眼,透露出饱经的风霜。
她、她不是扮成男人了吗?
可眼前这人,无论如何都不是男人的模样!
还有衣襟上的荼蘼花纹……她只记得宋庸趾高气昂地赏了自己一顶荼蘼花纹的帐子,怎么连贴身的里衣也和宋庸的一模一样?
姜昙猛然回头。
她忽然发觉这屋子里华贵无比,方才睡过的纱帐是金丝缝的,地毯是海外的货物,方才看到铜镜、门扉、香炉……处处透露着价值不菲。
整个吴江,都没有这样的屋子。
这不是吴江。
仔细看来,陌生的环境中,竟有一丝诡异的熟悉。
姜昙无意识抚摸自己的手腕,摸到了凹凸不平的重重疤痕。
她低头看去,竟在手心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墨迹。写字的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诉说不尽,一直从手心蔓延到手臂。
其中最为醒目的一行字,足足出现了三次——
杀了陆青檐,逃出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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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门扉又被拍响,这一次格外不同寻常。从外由内,门被轻轻地推开。
“阿昙?”
姜昙在地上挣扎,方才不小心将凳子踢到一边去,怎么捞也捞不回来。
这时,面前出现一片石青色的衣摆。
姜昙看着那片衣摆垂到地上去,面前人蹲下身来,与她眼神相接触:
“怎么不叫人进来?你最近不是好了许多吗?”
姜昙愣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跟不认识他一样。眼神天真,这让陆青檐想起初见的那段日子。
“我最近有公务要忙,不能经常陪你。”陆青檐将她抱起来。
挥手间,外面的婢女鱼贯而入,熟练地给姜昙洗脸、梳妆、穿衣。
期间姜昙无数次想阻止她们,毕竟以前她都是自己来的。可是想起方才看到的,她又忍住了。
随即她发现,自己对婢女们的伺候并不陌生,反而很习惯,像是已经被她们伺候过成百上千次,对下一步要做什么,已经练出了本能。
陆青檐一直在镜中看着她。
就连吃饭时,他也一直盯着她。哪怕她只是吃了一个金丝小馒头,他对她咀嚼的全过程,也观摩得十分用心。
酝酿许久,姜昙鼓起勇气与他对视:“我要出去。”
“我知道。”陆青檐探手过来,用巾帕擦了擦她唇角的污渍:“车马已经备好了,紫珠在外面等你。”
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姜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
这个人很像宋庸,他几乎就是宋庸,可是又不完全是宋庸。和镜子中的自己一样,是不完全的姜昙。
吃完早饭,陆青檐果然践行承诺,一直将姜昙送到了门口马车上。
紫珠就在马车旁等着。
姜昙一看见她,心情激动地就要推着轮椅过去,却怎么也动不了。
回头一看,是他的手按在轮椅椅背上。
陆青檐笑得十分柔和:“要不,还是待在府里吧。”
姜昙就不,但还是秉持着礼尚往来的礼仪,对他十分尊敬:“请你放手,方才咱们说好了的,我要出门。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说完,他又开始盯着她看了。
姜昙被看得忐忑,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身过去,上了马车。
却听到他说:“阿昙,你今天变得……”
“很不一样是吗?”姜昙转过身来,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握紧,却还是鼓起勇气与他对视:“我觉得,你今天也变得很不一样。”
看吧,他没什么好怕的。
陆青檐一怔,忽然笑了:“你说的对。”
他笑得突然,亲吻得更突然。
在姜昙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捧着她的脸深吻进去。
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在看!
意识到这一点后,姜昙连连往后缩,却被陆青檐牢牢捉着,更用力地碾磨下来。
她往马车里躲,他甚至想跟着上来。
这怎么行!
姜昙咬了他一口,他终于下去了。
看着姜昙通红的脸,陆青檐的脸上有些得意:“我等你回来。”
无耻狂徒……
姜昙抖着手把车帘砸下去。
他看着马车远去,邓显来到他身边:“韦小姐已到前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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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婆在外说:“夫人,紫珠姑娘,今日要见的是城南的秀才,柳云书。时年二十又三,家中有他老母与他两口人……”
姜昙觉得头疼。
从早上醒来开始,脑子里就有一股刺痛,一阵一阵地袭来。
眼前隐约有一些画面,关于她怎么来到京城,怎么与宋庸纠缠在一起……思绪和记忆将后来的她分成另外一半,像飘渺的云雾一般抓不住。
她取出腰间荷包里的银针,她也不知道怎么藏在这里,只是潜意识就觉得藏在这里。
姜昙晃了晃脑袋。
手中银针往眉心扎去,细细的一根将要脱离的思绪和记忆归拢,合成一个完整的她。
媒婆在外面殷勤地问:“您觉得这人可还行?”
紫珠已然看呆了,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出声扰乱了姜昙。
姜昙定了定神,并不取针,扬声说:“可行,在哪里见?”
媒婆喜滋滋说:“夫人想在哪里见,就在哪里见,柳秀才全听您安排。”
不过,陆大人亲自出了银子,怎么着也得在大酒楼见面,才不算失了身份。
“陆大人说——”
姜昙打断她:“那就在路边随意找一家小茶棚好了。”
“这——”
姜昙:“怎么,莫非我猜错了,喝茶的银子还要我们出吗?柳秀才靠老母供养,家境贫寒,难道有多余的银两花销吗?”
这倒是有道理。
媒婆只好说:“那便依夫人所言。”
姜昙靠在紫珠身上,忽然吐了一口血出来。
紫珠慌张给她擦拭,面容担忧想要说什么,姜昙摇摇头。
她没有猜错。
陆青檐给她准备的是迷惑心智的药,昨晚吃了三颗,就头晕目眩昏昏欲睡。半夜惊醒时,她险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连何年何月都想不起来了。
若是换作常人,一定无知无觉地睡过去了。然而姜昙常年睡眠不好,惊梦已成习惯。
每一次醒来时,她就用描唇的朱砂笔在手心里写下自己记得的事,每一次靠着这些事提醒,她才能逐渐记得起来前因后果。
药丸初时甘甜,回味苦涩,有一股腻人的香气。含入口中仔细品味,还有一种辛辣麻舌的感觉。
这里面有一味毒药。
姜昙尝出来那种味道:乌头。
微量可散肺腑寒气,过量服用会中毒,衰竭而死。
每日服食三颗是最合适的份量,能让自己真的失了神智,迷惑陆青檐,同时还能以银针刺入印堂,清醒过来。
即使这样,她也只有不到半月的时间。半月以后,她会因为服毒过量而死,甚至更快。
马车停下,媒婆说:“夫人,紫珠姑娘,到了。”
紫珠用力握着姜昙的手,姜昙拍了拍她:“我没事,接下来要靠你了。”
杜良是一个遵守承诺的人。
姜昙相信,没有做到约定的事之前,他不会离开京城。就算离开,他也会寻到机会再回来。
杜良做过陆宅的护卫,他知道怎么避开陆青檐暗中安排的人。如果有人能帮她们,他是最好的人选。
不过……凡事也有万一。
寒风吹开车帘,露出马车外熙熙攘攘的百姓。
临近过年,即使寒风阵阵也没有泯灭百姓的热情,反而使街道集市比平日更为拥挤。
可外面的人再多,他们终归是要回乡去的。
杜良也不例外。
再有不到十日就是新年,他许久等不到她,或许会离开也不一定。
媒婆掀开了车帘,来搀扶两人下去。
姜昙两指在眉心捻了捻,将银针取了出来,重新缝在荷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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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珠姑娘服侍主家这么多年,一定见识过不少奇珍吧!和你一比,在下这个大丈夫反倒显得孤陋寡闻。”
柳云书往不远处的瞄了一眼,那处坐着衣饰讲究的女子,梳着妇人发髻,一看就是哪家富户的夫人。
然而媒婆暗示的也正是如此,面前的这个婢女不是一般的婢女,而是大户人家的大丫鬟。
这次出府嫁人,是得到了主人的特许,并且承诺陪嫁数十箱嫁妆,不乏珍珠宝石、人参鹿茸。
紫珠说:“都是主人家的东西,我一个奴婢,不认识什么奇珍。”
柳云书一笑:“姑娘谦虚。可巧,在下也是谦逊之人,亦爱谦逊之人。”
说着,他起身添了盏茶,拿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将剩下的都推了过去:“姑娘在高门里少见外面的吃食,其实未必比你们府里的差,姑娘尝尝?”
紫珠不耐烦地转过头去。
姜昙正四处乱看。
上一刻她才上了马车,下一刻就到了这里。小茶棚里四处投来打量的目光,让她无所适从。
这究竟是哪里?京城吗?
这就是她要逃出的京城,可出口在哪,她该从哪里逃?
一边这么想着,姜昙一边四处乱看,忽然对上了对面一个小摊上的目光。
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像是码头卖完鱼的渔翁,到小摊上吃一碗馄饨。
渔翁面相很年轻,看着有些亲切,像南方人。
姜昙不由多看了两眼。
那渔翁对她眨了眨眼,非常微小的动作。
姜昙虽然注意到了,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想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