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相思字,中有故人心。
接连五日,每到戌时,飞燕和陆湘湘都会送来一碗药。因着那日的不快,两位姑娘竟出奇的一致,放下药碗叮嘱他喝药便匆匆离去,从不多言一句。
所幸两位姑娘各自或早或晚,从未碰过面,才让公孙策得以喘口气。他还未想好该如何去面对飞燕,如何去管住自己那不受控的心。他也没想清楚该如何得体地将陆湘湘送走,如何才能不伤及一个姑娘的自尊心。
两个姑娘,两碗药。公孙策闭眼揉了揉颞颥,端起一碗喝下后又起身将另一碗倒入一旁案几的盆栽里。
“公孙大哥,你也不怕把这芍药花浇坏,每天倒药。这药这么臭,花都要腌入味了。“展昭边捏着鼻子边用手扇风,怜惜地看了一眼被迫喝了五日苦药的芍药。
“不然你替我倒出去?“
“我可不敢!她那么凶,被她知道我倒了她的药肯定得找我麻烦。我说公孙大哥,张龙赵虎他们说的可真是没错,你这是欠了一身桃花债,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自求多福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快速起身躲过公孙策伸来敲自己的手,展昭得意地笑着把两个空药碗端了出去。
一侧寮房内,绿筠紧张地拉过陆湘湘,“小姐,展昭又端着两个空碗出来了,难不成公孙公子把两碗药都喝了?那位庞小姐也真是的,不是说来给包大人治头风的嘛,怎么又缠上公孙公子了!“
陆湘湘微皱眉,闭眼压了压情绪才缓缓开口:“两个都是空碗?你真没看错?”
“真的!我看得真真的,绝对错不了。”见陆湘湘出神地看着铺满桌案的草药,绿筠有些心疼,“小姐,你别忧心。许是公子为了早日治好眼疾,才急了乱喝药?其实有小姐你的药,治好眼疾是迟早的事,喝那庞小姐的药有何用!“
听了绿筠的话,陆湘湘心里越发苦涩。本以为自己替公孙策治好眼疾,就能如愿嫁给他。公孙策给了她三个月的时间,本以为这段时间她可以改变很多。可眼下庞飞燕又回到他身边,还与自己同时送药,哪怕最后公孙策眼疾痊愈,也不知是谁的功劳了。她唯二的筹码,便是与他的婚约和他的眼睛。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自飞燕来了以后,陆湘湘便多了许多忧思,总是小心翼翼的。她亲眼看着公孙策为了追上飞燕撞上门框,她亲耳听过小蜻蜓说起他们两人在江南的事。虽然眼下他俩几乎毫无交集,可这样却让她更不是滋味。在她看不到摸不着的地方,他们依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自己无从参与的过往。哪怕她与公孙策有婚约,可她终究还是比庞飞燕晚了一步遇到他。
她很想知道为何他们会从一对令小蜻蜓艳羡的恋人变得这般陌生,她很想知道公孙策到底为何放弃了庞飞燕,她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从此就是陌路不再回头。可她不敢开口去问那个答案,只是日日陪在他身边,想用漫长的岁月来换一段她迟到的感情。
这个答案,飞燕知道。
看到公孙策拄着盲杖那刻,飞燕便明白那封绝情信后的无奈与苦心,霎时心如刀割。那个曾经傲气的少年郎,眼里是无法聚焦的虚空与万念俱灰,因着这双盲眼,他生生将他们过去的情砍断。她痛,他比她更痛。可这些日子,她看着陆湘湘总是相伴他左右,像从前的她一样,心里又无端生了些担忧。她当然不会怀疑公孙策对自己的心,可亲眼看到别的姑娘守在他身边,她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妒忌与难过。看着展昭端出来的两个空药碗,想起那晚的半碗药,所有负面情绪瞬间翻涌而出,飞燕再也忍不住,缩在床榻抱着布衾垂泪。
佛门清净地,终是不太平静。
三个各怀心事却假装若无其事的人相遇在膳堂。公孙策神色自若地喝着一碗清粥,微肿着眼的飞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坐在他身侧的陆湘湘,抿抿嘴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陆湘湘像是宣誓主权一般,不时给公孙策夹几筷子小菜,贴心给他斟几口热茶,而这些,公孙策都并未拒绝。陆湘湘心中一喜,又夹了个馒头塞到他手中,眉眼间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飞燕咬了一口手中的菜包子,扭过头大声冲包拯喊话:“包大哥,今日我陪你去查案,晚上回来,再给你扎针。有我的神针七篇,你的头风保准针到病除。”
“飞燕姐姐,你都不知道,前些日子你不在,包大哥有时白日里也头痛到无法起身。你施针以后,他都能行动自如了,你的神针七篇果然厉害。”展昭偷瞄了公孙策一眼,转头冲飞燕竖了竖大拇指。
“展昭,那时在隐逸村你飞燕姐姐给我手扎了一针,我不停自扇巴掌,你都忘啦?”包拯心领神会,笑着说起自己当日的糗事。
“哈哈哈,包大哥,我可忘不了,那时你与飞燕姐姐可是日日斗嘴。”
“是庞大小姐日日对我喊打喊杀的,我可无辜得很!”说起往事,包拯决定再添油加醋一番。
“好你个包黑炭,明明是你把我打晕的。”
公孙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面上隐隐浮现一抹愠色。
“那时我们可是联手破了隐逸村干尸案呢!”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公孙策的脸色,展昭内心偷乐,“飞燕姐姐,我们今日本打算去隔壁村落问问话的,那你陪包大哥去,我再去一趟城郊。”
“不许去!”一直沉默听着他们对话的公孙策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涌起酸酸麻麻的感觉,不自觉出口反驳。
原本,飞燕每夜去包拯房里扎针已经让他心生不悦了,现在又听到他们过去在隐逸村的事,心里的酸意更是不受控地弥漫开来。展昭竟然还擅作主张安排飞燕与包拯共同查案,他一时克制不住心中的嫉妒与恼怒,出口便是一个命令。
“你管得着吗?“飞燕眼都不抬,轻飘飘回了一句。
公孙策神色空了一瞬,仿佛什么哽住喉头。原来,自己已经没有管她的资格了。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悄无声息的,割得他的心满是伤痕。
微垂眼睫,公孙策尽力掩饰自己凝滞的表情,紧绷着下颚一字一顿道:“我们查案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和包大哥去查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公孙策一噎,本就无光的眸色黯下去,无数的话语从脑海翻过,却又发现那些答案一个比一个站不住脚。沉默许久,挤出了一句带刺的话,“你爱查案便去,你爱扎针便扎个够,只是劳烦庞大小姐以后不要再给我送药了。“话音刚落,便是一阵心痛,后悔自己怎么说出如此伤人的违心话。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又是一阵沉默,飞燕只淡淡回了一个字,“好。”
公孙策呆坐在椅子上,听着包拯与飞燕离去的脚步声,心跌至谷底,藏在衣袖下的拳越握越紧,咯咯作响。一旁的陆湘湘心中窃喜,拉了拉他的袖子,柔声问道:“公孙策,还要吃点什么吗?用完早膳,我扶你去后院走走。你不是说要查看一下那几尊佛像吗?我们去看看吧。”
公孙策绷着脸拂开了陆湘湘的手,搭着展昭的肩回了房。
被留在原地的陆湘湘与小蜻蜓,无措地看看彼此,苦涩一笑。陆湘湘红着眼看着公孙策离开,一旁的小蜻蜓呆呆望向包拯离去的方向,心中不是滋味却还是没有追上去。她当然看得到展昭提起隐逸村时包拯那一闪而过的失落神色。她不敢追问,怕把包拯越推越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随飞燕离开。
情之一字,不知所结,不知何解。
回房的路上,展昭频频叹气,“公孙大哥,唉,你这又是为何?自己不开心,飞燕姐姐也不开心。”见他不回话,又自顾自说下去:“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大人,总是口是心非,就不能有什么说什么吗!你明明每晚都在喝飞燕姐姐的药,为何又不让她送药呢?”
“我是省了她的事,她来这儿本就是为了照顾包拯,我何德何能让她庞大小姐给我送药。“
“嘿嘿,公孙大哥,我懂了,你是吃醋了吧!“
”我吃醋?我有什么好吃醋的!我早已和她断得干干净净,两不相干,她爱做什么与我何关?“
“那你为何不让飞燕姐姐和包大哥去查案?“
“我是怕她碍事,耽误了案情,我们又得……“
“好了好了,公孙大哥,这些话你骗骗自己就得了。你要真不在意飞燕姐姐,就不会喝光她送来的药,今日更不会和她怄气了。对你那未婚妻,你可是干脆得很,药说倒就倒,丢下她在膳堂头都没回。我虽然不懂你们大人的情情爱爱,可我看得出来你喜欢谁不喜欢谁。“
“唉,展昭,你不懂。”公孙策终于放弃挣扎,他能骗过自己骗过飞燕,却骗不过这个每日陪在他身边的小孩。
“我是真不明白,你眼睛瞎了便要推开飞燕姐姐,这样对她不公平!”
公孙策有些意外,不公平?这样真的对飞燕不公平吗?可他只是一心为了她好而已……他不敢深究展昭的话,也不敢回想他们过去的情意,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怎能倒塌?公孙策捏了捏展昭的肩膀,低声交代:“展昭,这些事你别让飞燕知道。“
“知道啦,公孙施主。”
陆湘湘再次端着药碗敲响公孙策的房门时,天已黑透。今夜的她话明显多了许多,一直变着法子拉公孙策闲聊,怎么都不肯离开。公孙策心下牵挂着仍未归寺的飞燕,淡淡回了几句便开始撵人。
陆湘湘见他这个态度,干脆坐到他身侧,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柔声劝道:“我看你喝完药再回去。来,公孙策,捏着鼻子喝掉。”
“湘湘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公孙策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起身赶人,“我要歇息了,你回去吧。”
陆湘湘有些委屈,可现下她好不容易盼到了公孙策当众拒绝庞飞燕,她此时若逼得太紧,怕是会平添公孙策对自己的厌烦。来日方长,她还有三个月的时间,终会修得正果的。想到这儿,陆湘湘心中又有些得意,撇撇嘴丢下一句“公孙策,别忘了我们的三个月之约”,又朝那背对她的少年郎做了个鬼脸,背着手离开。
飞燕确如那日所言,一次都没再给公孙策送过药,日日随着包拯外出查案,忙得不见人影。可那个让她别再送药的人,却是日夜魂不守舍。每每敲门声响起都会心下一个咯噔,隐隐有些期待,可来人从不是他所盼着的那个姑娘。展昭又一次看着公孙策沉下脸送走陆湘湘后拿药浇花。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离开时悄悄顺走了那盆染了药味的芍药花。
展昭也确如那日所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放下芍药后紧抿着嘴做了个皱鼻子的夸张表情,挑眉看看飞燕便离开。飞燕被他那神秘的回眸一笑弄得莫名其妙,端着芍药花左右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想起展昭离开前那个奇怪的吸鼻子动作,又捧起花盆嗅了嗅,淡淡的花香完全盖不住泥土里浓重的药味。飞燕凑近泥土,认真再嗅了一遍,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堆了满屋的药草,嘴角微微上扬。
夜凉如水,有人酣然入梦,有人寝不安席。
(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