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屠关押在空旷大棚中央,四面垒满了冰火石。
这种海境重要能源矿石极易自燃,堆放的场所必须常年四面通风,谨防升温爆炸。而圭屠此时就被鱼线捆扎背靠着两人高的一块巨大冰火石矿上。那是迄今为止,挖出的最大体积冰火石,因而被视作鳍鳞会的标志之一。但某种意义上,也是最危险的存在。
虽然此处四面透风,一览无余,甚至没有半个看守。但只要圭屠尝试磨断鱼线,或者仅仅是支持不住多摇摆几下,后背产生了摩擦生热,他就很可能会引燃这座库房,和所有的冰火石一起炸成碎片。
这般看似不露声色,实则疯狂而不计代价的刑罚,显然出自八纮酥浥之手。
蕴姬自认没有任何怜悯的必要,但微皱的眉眼仍是泄露了分许情绪。
圭屠扬起结满血痂的脸,喉咙吞炭似的喑哑,好似有点惊奇:“啊,你还活着啊。”
“想要活命,就告诉我关于龙眷试验的一切。”
“我全部都对八纮酥浥说过了。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吗?”
“少耍花样!圭屠,我的耐心有限。那些剩下的龙眷在哪里,还有多少人?”
“你想救它。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要救它吗!”圭屠似笑似哭,想要摇头又顾忌冰火石,即刻止住了动作,僵在原地,“死了。杀了那条鲛人之后,就全都自己拧断了自己的脖子。”
“安怎可能?!”
“若非亲眼,我也不敢相信,龙脉真正可以精神操控受血者,控制杀人,控制自杀。是它不想让那些龙眷活下去——”
“血口喷人!梦虬孙若不痊愈,我一定先送你上路。就算是八纮酥浥,也保不了你。”
“这话我信。可那些受血者已经死了。你要想仿照法子,就得去多找些替死鬼。阎王鬼途挑了一千多个倒霉蛋,最后就剩下你看见的那些。”
“混账!你们这些刽子手——”
“杀千人活一人,还是杀一人活千人?”
蕴姬骇然,下意识倒退一步,再抬眼时目光坚毅。
“我都不选。我选第三条路。”
“有必要吗?鳍鳞会最不缺的就是天生贱命。”
“没有谁的命是低贱的。”
“皇城里的大人物们不同意这种说法。”
“我用不着他们同意。还有,这儿是鳍鳞会。”
“鳍鳞会就那么干净吗!”圭屠忽然神情激动起来。
蕴姬冷漠回应,“鳍鳞会当然也有你这样的人。”
“八纮酥浥不也和阎王鬼途勾搭着吗!谁料他心黑手狠,竟然虚晃一枪搞黑吃黑。所有的涎蓝都是他提供的,包括你之前——诶!你别乱动我,你不要命了!”
蕴姬一把薅住圭屠的领子,将他的头拉扯过来,紧紧盯着这双眼睛,一字一顿,“怕死,你就把话讲清楚。”
“八纮酥浥早就与阎王鬼途有长期交易。不然他怎么搞来那么大笔钱粮,招揽人手?这儿是矿区,本就没多少耕地。外面兵荒马乱,行商断绝,东西也很难销得出去。阎王鬼途才是真正的大主顾。”
“一派胡言!若真是如此,他又怎么会捣毁你们的老巢?”
“那是因为八纮酥浥已经摸清吃掉了粮食渠道!他想摆脱控制,自己说了算,早就和阎王鬼途相互憋着干掉对方了。你们,都不过是他的棋子。”
蕴姬冷笑一声,摇头松开圭屠。
对面以为她不信,忙不迭地追加猛料:“你要第三条路,我告诉你第三条路!”
“什么?”
“龙眷之所以成功率低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涎蓝和受血的对冲剂量。受血不足只会排异,涎蓝不足就会狂化。可涎蓝多了也会中毒身亡。所以,所以……”
“所以抗性强的个体,是更适合的材料。对吗?”蕴姬冷冰冰地补上结论。
“所以他才什么都不让你知道!”
“所以他才让我从你这里听到所有吗?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你。”
“你就这么信他的品性!”
“谁信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信他没这么蠢。”
蕴姬重新回到议事堂的时候,正见得帘布上隐约的颀长孤影,一时竟有些物是人非的错觉。
八纮酥浥不言语,她也不言语。两个人好似在无声地较量着。
暗有绿锈的蟾壶滴漏,稳稳地过了一刻。双方同时开口。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你应当直言,没必要绕这么一个大圈子打哑谜。”
各说各话的话甫出口,彼此皆是默了一息。既而改沿对方的话意继续,又成了反向的人言言殊。
“你现在后悔离开鳍鳞会,尚且来得及。”
“按照圭屠的说法,恢复神智你有多少把握?”
蕴姬无意识地轻叹,头痛似的揉了揉额角,再抬眼已见八纮酥浥行至眼前。
浸着半截细绳的废矿油,装在陶碗里,跳跃一豆微光,即便近在咫尺,也难以照亮那双幽深难测的渊壑所在。
“赌上九死一生的性命,值得吗?”
“放弃唾手可得的富贵,你值得吗?”
蕴姬说着,环视周遭的简陋陈设。即便八纮酥浥尽力将此处布置得清素古朴,但鳍鳞会毕竟条件有限,岂可与玄玉府的奢华舒适相比。
更遑论,作为北冥皇渊最宠信的侍臣同寝同食,几乎是等同皇子本人一般的待遇。
骤缩的玄紫深瞳,须臾之间又强作冷淡。八纮酥浥恍若无视地抚了抚袖子,慢慢回她。
“这不是一回事。我为了海境之黎庶,为生民济命,求万世之功。”
“我从前也常常听到、看到类似的话。举凡上书奏表、进谏议论,总是左一句江山社稷,右一句万民福祉。可也不知道、也没见过这社稷、这万民究竟是什么,又到底在哪里。”
“……你将我与欲星移相提并论吗?”
蕴姬摇头,但也并未继续解释,只是说:“离开那里之后,我见到了很多具体的人。刀叔、梦虬孙、昔苍白,还有你。我想为了这些我知道的事情,去搏一搏。”
“你不想知道我与阎王鬼途的事情吗?”
“你若与那些恶贼无关,我无需知道什么;你若与他们有关,”她说到此处,略顿了顿,却接着道,“如今是越多的情报,对试验越是有利。”
八纮酥浥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讥讽还是赞同:“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像梦虬孙那般感情用事了。”
蕴姬闻言而笑,语调无可奈何,眸底余一泓落寞自嘲的微光。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我只是希望,下一次有类似的事情,麻烦宗酋大人提前讲明,我也好做配合。何至于没头脑地冲进去,说不定倒坏了你的事情。”
八纮酥浥道,“你真当我神机妙算吗?不,圭屠的反水,事先我并不知情。如果没有你和梦虬孙,在实际上拖延住了识龙影他们,这一次的损失只会更严重。好在无论是粮道,还是矿监,最终都是鳍鳞会赢了。”
谈话至此,已成定局。
八纮酥浥端神正色,坐到桌边,翻出另一盏油灯点上,拖过一件沉重的大藤箱,真正七手八脚地铺开其间所有书卷纸张。
蕴姬留意到其中有一些是旧式兰台装帧,封面处还留有鲲帝象征的蜡鉴印记,似乎该是内宫档案。八纮酥浥便顺着她的目光,抽中其中一册推过来。
“这是北冥无痕替他们搞到的东西。上古海境三脉共治,势力强弱依等为虬龙、螭龙、鲲帝。其后龙脉日渐衰微,衍嗣艰难,为此才催生了所谓的龙眷,或者按照鲲帝的说法,是贡姬制度。主要以龙血对非龙脉的鳞族女性进行改造,以适应孕育龙脉。”
蕴姬怔了片刻,低声接道,“这就是通史开篇,所谓龙族性淫的真正事实吗?我之前一直以为,那只是鲲帝皇室打击敌人的一种手段。”
“若真正按照记载来说,鲲帝皇室在这个问题上,不仅谈不上抹黑,简直可以说是在为龙族遮掩。大概是觉得所谓的贡姬之存在,对于自身也是一种耻辱罢。”八纮酥浥讥讽地一笑,“名为贡姬,实是每日的人定时分,龙族肆意抢掠城外的民家。鲲帝号召各族反抗暴虐之时,说得堂而皇之,如今自己上了位,倒真是屠龙者终成恶龙了。”
“每日?”
“龙嗣常常会吸干杀死非龙脉的母体。所以龙族的需求量很大——”
“够了!”蕴姬捶桌怒喝,瞪向八纮酥浥,“不要把那些受害者,讲得好像消耗品一样。”
“于龙族而言,他们的确是一次性消耗品和零食。有一定数量的贡姬,是被食用掉的。”
“八纮酥浥,你故意恶心我,是吗?”
“这是你们鲲帝的记载,怎么是我恶心你。”
“你!”
“蕴姬。”八纮酥浥忽然重复道,“蕴姬殿下。”
“这里没有什么殿下。”
“龙眷试验,虽然我们不需要你怀梦虬孙的孩子,也不会让他吃掉你,但这并不是简单的试毒,或者让你替梦虬孙死。死亡,反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若你活下来,”八纮酥浥停了一霎,斟酌了词句才继续,“你就没有退路了。”
“你所谓的退路,是退回到王宫去吗?在我把鱼符交给你去熔掉换粮食的时候,我已经断了那条路。”
八纮酥浥听罢,取出了她所说的银鱼徽符。这是蕴姬作为鲲帝王姬的官方证明之一。
“我不是让你——”蕴姬意识到此时此事已没了意义,叹了口气,拿回了徽符,转而道,“那你什么意思,是反对我参与试验吗?”
“我提醒你,鲲帝龙眷这种身份,一旦暴露在现在的海境,会给你们都带来巨大的麻烦。”八纮酥浥道,“还有,这件事情,梦虬孙与叔父,也暂时不要给他们知道。”
蕴姬默然了一会儿,轻轻点了头。她继而又道,“说起来还有件事情,恐怕要拜托你。”
“什么?”八纮酥浥略有警惕道。
“我知道刀叔一直偷偷保存着长姑母的骨灰,以图将来能有机会让她归葬王陵。但那并非姑母生前所愿。而倘真有不测,请你将我付于江水。”
蕴姬说罢,郑重其事地起身行了一礼。
“我拒绝。”八纮酥浥面无表情的干脆利落,“你的尸骨和王姬身份,会是很好的筹码。我一定会充分利用。”
“八纮酥浥!”
“所以,你得活下来。”八纮酥浥把那册书卷成一束,在她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打一记,“只有活人,才能决定一切。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然而,试验进展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蕴姬仅仅在初期出现了谵妄、嗜血、剧烈疼痛等一般性的排异症状,加大涎蓝剂量之后,就很快好转并停止了进一步的龙化。但这种微量的转化又足以支持梦虬孙取用她的鲜血,可以说是比八纮酥浥最好的预计还要好上一百倍。
“我的心疾原本就是要吃药的。虽然有一点涎蓝依赖,但只要控制好用量,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我天天都待在你这个药材产地旁边,没什么可担心的。”
蕴姬的状态可谓是轻松至极。
八纮酥浥可谓是无语至极:“滚出去。”
蕴姬麻溜地圆润退下,正准备在去账房之前,先照例去看一下梦虬孙的境况。自从开始解毒以来,因状况稳定,八纮酥浥就将他转移到了后院的一处角屋,由紊劫刀和昔苍白轮流照看。
她方要踏入院门,一眼便见到了那咬牙支着门框,两腿打颤地往外挪的人影,不是梦虬孙,还是哪一个?
蕴姬遽然冲了进去,一把拽过他的手臂,感受到消瘦嶙峋的骨感,又喜又气,嘴上不肯饶人,“一睁眼就逞强!你都昏过去三个多月了,当然没气力,回去躺着!”
而梦虬孙虽然虚弱,可气势绝不肯弱,“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你——诶诶,你麦哭……唉呀——”
一边烦恼地狠命抓头发,另一边认命似的挪回被窝,偏偏还不肯借助蕴姬地搀扶,非要自己回去,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你什么时候添这么一个毛病。从前明明怎么吵骂,让你哭都不哭的。”
蕴姬撑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瞪他,“你又是什么时候能不擅作主张?明明让你以无游丝做示警,你为什么不遵守约定?为什么单枪匹马就闯进去?你差点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当时太危险了。我明明不让你来——”
“你不让我就不做吗!”
“哈,那当然,你多气势啊!真是……”
“梦虬孙你!”
一阵剧烈地咳嗽声打断两人,紊劫刀端着药碗走进来,恨不得一人给一个暴栗,“又吵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他把冒着腥气的汤药塞给梦虬孙,后者老大不情愿地皱着眉头。
“刀叔,这到底什么药啊,总有一种奇怪的血味。”梦虬孙见蕴姬忽然没了气性,眼神闪烁,脸偏到另一边去,故意找茬不想喝药,“该不是小云在捉弄我?”
紊劫刀差点没给他一拳,考虑到大病未愈,这才勉强没打下去,“放屁!你的药是宗酋亲自看顾的。少给我耍滑头,我看着你喝完。”
蕴姬抹了一把脸,匆匆转身出去了。
梦虬孙恹恹地一口气喝掉,将碗一塞,躺平榻上装死鱼。
紊劫刀看着他这副样子实在好笑,“安怎啊?把人骂走又后悔了?”
“我什么时候——”
“你那点小九九啊。”紊劫刀笑骂着锤了他心口一记,“自己逞英雄,反被个女娃子救了,心里边别扭是不是?”
“我没有。”
“男子汉大丈夫的,主动低个头怎么了,嗯?就凭人家又是重伤又是中毒的,从那鬼地方把你拖回来。这么义气,要是个男娃子,你该跟人家拜把子。怎么,是个丫头就瞧不起人家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没有的事。”
“行行行,没有就行。没事我走了,你好好躺着。”
紊劫刀正要收碗离开,却见一只小龙爪扒在他袖口上,磕磕绊绊地词不达意。
“她…受伤……毒…她怎么样?”
“你这真是,你刚才那人在这儿时候,干嘛不问?”
“我……我是不是……连累她了。”梦虬孙低沉沉地说着,“她很生气。但是我也不想害人的。”
紊劫刀愣了一会儿,上手大力揉搓卷毛脑袋。直到梦虬孙捂住鸡窝似的头顶,眼泪汪汪地大声控诉,才啼笑皆非地答他,“小云很生气,但她生气的就是你这么客套。一家人,讲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那个假的识龙影,是我从前认识的。他们……我……”
“麦听那些狗吠。还是条死狗。”紊劫刀啐了一口,又轻轻摸摸龙角,“你怎么会害人呢?你已经救了很多人了。至于小云,嗨,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回事,平时冷冷淡淡,文文静静的,就你这里生不完的闲气。不过,我跟你打赌,她明天还会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