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太奇怪了。
段匆皱着眉头,不得其解,正在这时,她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都起来吧。”
段匆站起来,看到说话的人着一身明黄衫袍,眉眼清秀宁静。而他身旁的人,似笑非笑,神色睥睨,烛光下,一身绛红色官服红的有些刺眼。
——皇帝景琰,丞相司徒月华。
“朕听闻你们丢失了半扇猪。”景琰道。
一到此时,段匆就觉得他们这进宫的理由编的多么懒惰、多么不堪、多么龌龊!从这样一个九五之尊的口中说出“半扇猪”这样的话,多么的不合情理,多么的糟蹋他的身份!还好,景琰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神情还十分关切的样子。
司徒月华意味不明的嗤笑一声。
段匆硬着头皮答:“是,昨天夜里,不知道是谁将半扇猪偷去了。”
“既如此,那便派出暗卫高手、外加刑部、外加大理寺,一定将你那猪半根毫毛都不伤的追回来。”司徒月华淡淡道,听不出是讽刺还是真心。
不知为什么,段匆觉得头上有点渗汗。
“老头子真是谢陛下、谢丞相了,陛下与丞相之恩德,老头子感激涕零、没齿难忘啊。”这次是谢蕴抬头说道,余光中,段匆觉得他很用力的看了看司徒月华的绛红官袍,又晦暗不明的瞥了好几眼景琰。
段匆有种直觉,再待下去保不准要有什么事发生,便恭恭敬敬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景琰微笑道:“允。”
段匆忙站起来,笑呵呵的准备溜之大吉。
宁芙离门最近,侧过身道:“师兄,你先走。”
这种时候,周浮生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不风度的东西,今晚好像挺正常的,但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反正有容不在这里,还是先撤,再从长计议吧。他一甩袖子,匆匆的走出去。
宁芙嫣然一笑,跟在他身后而出。
段匆和谢蕴最后要出,只是此时,门忽然毫无预兆的,砰一声关上了。
段匆心里一惊,迅速的转过头去。只见那景琰还保持着方才的笑意,只是此刻,那笑意已不再安然平和,而是说不出的渗人,烛火下,那双眼睛,一闪而过一种阴毒的光芒。
“司、司徒丞相,皇上这是、这是怎么了……”
却见司徒月华,阴冷而又玩味的笑了一下。
完了,这两人像是一伙的!
段匆脱口道:“小心……”
那盏蜡烛猛地熄灭,黑暗中,一枚棋子落入棋盘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盘棋,是阵法。”谢蕴咬牙切齿道。
“不错……”段匆揉着被摔的发疼的胳膊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左右张望张望:“这是哪里?”
他们此刻身处一长长的石廊,两边的墙面怪石嶙峋,每隔几步,就点着一支火把。
段匆推了推两边的墙,纹丝不动。
看来,只有向前走了。
“你怎么能沉得住气的!”谢蕴看着段匆边走,边一脸好奇的东看看西看看,怒其不争道:“身为堂堂捉妖师,不仅没有发现皇上的圈套,更没有半分危机意识!我们都落入阵法了,还不快快找阵眼、破阵,竟还优哉游哉,和八哥似的伸长脖子四处打量,你是来观光的吗?”
“……”段匆幽幽道:“谢公子,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太毒舌,日后是很难嫁出去的。”
谢蕴生硬道:“和我何干?”
“景琰和司徒月华,身上都没有妖气,的的确确是两个凡人。”段匆正色几分,商讨道。
谢蕴神色凝重起来:“那么……是狐妖利用了他们?”
这就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寻踪之术指向这里,师姐却不在。而他们,又这么巧的遇到了景琰和司徒月华,掉入阵法。
——一切都是狐妖在背后操纵。
“所以我想,师姐之所以不见踪迹,是因为她也落入了狐妖的阵法。”
不急于破阵,也是想先找到师姐。
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法力不足。若是她能够强如当日的李刻青,轻松一挥便破了此阵,师姐便自然而然就能出阵了。只是……唉,小白啊小白!
段匆此刻真是再思念他不过。
但转念一想,他当日为帮她,元气大伤,此刻应当正在参商山休养。
她忽然又不期望他能像当初一样的出现了。
“我们先找到师姐,然后三人联手,破了此阵。”
谢蕴道:“好。”
其实他心中焦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段匆他们,属于门派之人,此行的目的就是找回他们的师姐,至于人世间的俗事,他们自然不必担心。但他不同,他生在黎国,爹爹又是黎国上任丞相,不管是不是身在朝野,他的肩上,都挑着黎国社稷与百姓的担子。
如今皇上、丞相都不知为何,被那狐妖利用,他着实忧心这大黎国的社稷、大黎国的百姓。
沉沉的叹了口气,谢蕴继续向前走。
终于,石廊将要走到尽头,面前出现一道石门。将它推开的瞬间,喧嚣热闹的人声瞬间充斥到他们的耳膜中,吵的人耳朵生疼。
“这是……”“这……”
待看清眼前这一幕,段匆与谢蕴都呼吸一滞。
无数条白布,徐徐飘扬,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莫名诡异至极,阴森至极——
忽然,他们身边的一条白布染上了斑驳的红,段匆伸手捻了一下,瞬间脸色一变。
湿的,温热的,这是……血。
与此同时,一个啜泣的声音响起。
“什么人!出来!”
这白色轻纱好似迷宫般,段匆和谢蕴拨开一重,又有一重,好似永远都望不到头。终于,在两人越来越心烦气躁时,掀开这一层,看到了那个哭泣的人。
她眼睛红红的,泪水不断从面颊上淌下。身上穿的,是蓬松的白色纱裙,只是,此刻她的一条腿好像受了伤,汩汩鲜血流出,染红了纱裙的一角。
“你是妖,”段匆奇道,“为什么也在这里?你怎么了?”
“我、我要回家。”
段匆凝神感知了一下,这是只兔妖。
兔妖重复着小声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泪水又滚落下来。
段匆道:“你和那狐妖有什么过节吗?”
兔妖茫然道:“我不知道……狐妖?我不认识,我只是想回家,我要回家……”
她试图站起来,可是站起来又立刻跌倒下去,于是她不再尝试,开始咬着牙,在地上向前爬。爬过的地方,逶迤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鲜红血迹。
段匆皱了皱眉,她的腿都伤成这个样子了,却毫不在意。而她的胸口处,反而好像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用一只手紧紧的捂着。
“你藏着什么东西?能让我们看一看吗?”
兔妖闻言,立马惊慌失措的摇头:“不!不!”
她越是这样,反而越是引起段匆的怀疑。段匆道声“得罪了”,便直接伸手将她胸前那东西掏了出来。
兔妖双眼瞬间变得血红,一改方才可怜而温顺的模样,面目狰狞的嘶吼道:“还给我!!!”
“给给给给给!”段匆忙将这东西丢给她,兔妖这才恢复正常,珍宝般的把这东西又藏到胸口,然后继续拖着血迹往前爬。
周围仍旧很吵。有人在说笑,有人在拍手,还有什么钝钝的仿佛利箭刺破血肉的声音……只是,他们却无论如何找不到这声音是从何传出,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段匆揉了揉头,觉得又疼又眩晕,她定下心神,小声问谢蕴道:“这兔妖到底要干什么?”
兔妖视若宝贝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包寻常的草药。
谢蕴也紧皱着眉头,半晌,道:“你觉得这地方,真的是阵法吗?”
他这样一说,段匆也一惊,觉出了些什么。
阵法,是设阵之人用法力所幻化出的、一个虚拟的存在。故而阵法的四界,都是有法力波动的。只是此刻……段匆凝神感知。
周遭平静无波,什么都感觉不到。
谢蕴看向段匆道:“所以,这其实不是阵法。”
这里,是黎国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狐妖利用阵法将他们送来了这里,可他们所到的地方,却其实并没有阵法存在。
“为什么?”段匆不解。周围仍旧喧嚣杂乱,她脑袋昏昏的。
抬头,看到兔妖仍旧在努力的向前爬。
她伸手,掏出了袖袋中的尘缘镜。
“我一定要救爷爷。”兔妖流着泪说道。
她看了眼床上的老爷子,他已年至耄耋,头发花白。这个年纪的人,本来就十分虚弱,又恰不巧,前天他染了风寒。
一开始,他还强撑着说自己没事,可是过了几天,他就咳嗽不止、冷汗连连,到最后,没有半分力气,连床也下不了了。
“咳咳……你听话,你不要去,外面下雪,路滑!”老爷子强撑着,责怪的说道。
兔妖道:“不是雪,那是柳絮!爷爷,您糊涂了,现在是春天。”
“春天啊……”老爷子有些恍惚怅然的道。
“春天好,暖和。”
兔妖刚应了声嗯,就听老爷子继续道:“听说死在春天里,下辈子投胎,会变成一只在树头上喳喳叫的喜鹊,娃,你说是不是啊?”
兔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鼻翼扑簌扑簌的扇动,恨恨道:“爷爷!”眼泪叭嗒滚了下来。
老爷子活了一辈子,是个固执人。
许多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大富人家的公子,锦衣玉食,风流快活,无所忧愁。
有一天,他被几个小厮撺掇着,心血来潮,去窑子里逛了一逛。
窑子好啊,香肩云鬓,莺歌燕舞,老爷子舒服的半躺在软席上,两个女子捏肩、两个女子捶背,还有一个,纤纤玉手执着一只酒杯,喂他喝酒。
他醉醺醺的眯着眼,头顶那盏紫金薄纱灯,晃的人有些眼花。
半梦半醒间他抬起眼皮,恰见一个清丽素雅、怀抱琵琶的身影一闪而过。
老爷子瞬间一个激灵,清醒了。他颇有兴致的问道:“那是谁?”
喂他喝酒的这女子娇笑道:“爷,她叫碧云,”眼神中几分伤感和羡慕一闪而过,笑道:“她和我们不一样呢。”
哦?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
这可着实唤起了老爷子的兴趣。
他找到老鸨,询问一番后得知,原来,这碧云的不一样之处,就在于她只卖艺、不卖身。
老爷子那时候年轻、风流、皮相也生的极好,再加上他家中财大气粗、有权有势,想讨一个女子的欢心,可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甚至他都不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需往那儿一站,就有数不清的女子上赶着贴过来。
要什么就得到什么惯了,他反而十分轻蔑、不再珍惜。
而如今有一样得不到的东西在眼前,他开始野心勃勃、势在必得。
后来,老头子每每回忆,那碧云到底生的是何种模样,说的是何种方言,弹的是哪一支琵琶曲,他通通都记不清了。他喜欢她吗?未必。
只是,他不服气。
于是,当老爷子笑嘻嘻的去向碧云搭讪、进而对她动手动脚,却得到碧云冷淡疏离的回复:“公子,奴家不卖身,请自重”时,他十分生气,狠狠的一挥手,对手下小厮道:“我不管,本公子就是看上她了,你们看着办吧!”
三天之后的一个夜晚,碧云出现在了老爷子的床上。
老爷子瞧着她垂泪的神色,十分得意,慢悠悠的将捆着她的绳子解开,这时,碧云望向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仇恨而决绝,老爷子心头一颤:“来人!她想杀我!!!”
下一瞬,砰的一声。
老爷子怔怔的,魂飞魄散般,看着她一头撞在一旁的梁柱上,鲜血淋漓。
小厮们匆匆忙忙的冲进来:“少爷,没事吧少爷!”
却见老爷子呆呆问道:“你们是怎么把人弄来的?”
一个小厮吃吃笑道:“就是钱能解决的事嘛,少爷……”
“说实话!”
“少爷,少爷别生气!”小厮哭天喊地的跪下来,“小的们本想给她赎身,但她说,这世上能为她赎身的只有一个人,她是不可能跟小的们走的。然后小的们暗中打听,发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