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同满僵住。
他明白杜宣缘是什么意思,自己这枚棋子对院正而言并不重要,这口锅一个人背还是两个人扛院正都无所谓。
“可是你呢?史兄,你觉得差别大吗?”杜宣缘的声音幽幽传来,像是蛊惑人心的鬼魅之语。
透骨的寒意霎时间涌遍五脏六腑。
史同满颤抖着松开手,盯着杜宣缘的眼神里是满到溢出的恐惧。
陈仲因或许真的被孤魂野鬼附身了,但,并不是在今晚,也许在五天前,他沉入荷花池时,就已经被池中湿漉漉的女鬼缠绕住。
阴冷、潮湿的气息从面前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如同无孔不入的空气般裹挟住史同满,让他产生近乎窒息的错觉。
可这个人几个时辰前分明还在青天白日下笑着,温和到像一尊普渡众生的菩萨,没有半分脾气。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史同满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战栗,连带着吐出口的词儿都七上八下的。
杜宣缘缓缓眨眼——其实没那么麻烦的,把条件摊开来讲,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该选择什么。
但是恫吓一个人,似乎格外有趣。
想到这里,杜宣缘却突然失去了兴趣,天生的笑唇都耷拉下来,变成兴致缺缺的模样。
她眼皮一掀,打量着史同满,平静地说:“想同你做些合作。”
相比于无缘无故的行为举止,杜宣缘此时这句话对于史同满而言不啻于大赦。
有所求、有那来自人间的阴谋诡计,这可比莫名其妙的话让人放心多了。
毕竟你不知道“未知”会因为什么伤到自己的性命。
史同满终于从那诡异的氛围中挣脱开来,他想出言嘲讽,道一些诸如“痴心妄想”之类的话,可嗫嚅一番,只出口一句:“我不知道。”
“还没说合作什么呢,你这就不知道了?”杜宣缘挑眉。
“不就是、这件事吗?”史同满含糊着说,“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半夜闯入存药堂,不是什么大事,院正不会计较。”
“放屁。”杜宣缘平静地吐出粗鄙之语,一下子把史同满的脸色打成猪肝色。
他确实只是想安抚杜宣缘,毕竟二人现今共处一室,若不小心激怒了她,届时此人破罐子破摔,他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不过史同满再不满,也出不了口,他很清楚杜宣缘已经猜出些什么,自己这装模做样的一番话,绝对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此时的杜宣缘确实也不想再听他说什么狡辩之语,她拨弄着小陈太医圆润的手指,老神在在道:“无妨,届时不论问我什么,我都会说咱俩是一伙的。”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史同满急了,原本稍稍散去的恐惧又密不透风地缠绕上来,那是真切的,宛如一柄利刃悬于颈侧般的恐怖。
而打着“同归于尽”主意的人此时还悠哉游哉地说:“攀扯不下院正,拉你下水是什么难事吗?”
不是什么难事,应该说太容易不过,他们这样的人身如草芥,死一个还是两个差别本就不大。
只要杜宣缘咬死了他……
“可我……”史同满涩然开口,“确实一无所知。”
杜宣缘没有丝毫吃惊的意思,史同满所说的话皆在她预料之中。
想想也是,史同满所求不过是在皇城中一片立锥之地,哪里敢窥探些别的东西?
恐怕就连他也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工具,不敢私藏些安身立命的东西,只怕一不小心把小命送出去。
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任何证据,充其量只能当一个“诬陷陈仲因案”的人证,可这个案子里院正没有任何把柄留下,最后孤证不立,反倒是他这个罪犯有胡乱攀咬的嫌疑。
本来嘛,遇上个傻的、或是贪生怕死的,这火也烧不到他头上,可偏偏遇上杜宣缘这个不要命的家伙。
杜宣缘没什么反应,教史同满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额上都泌出细细的冷汗。
直到杜宣缘开口,一句话便将史同满炸个稀巴烂。
只听她如同陈述事实般道:“你与我一同盗窃存药堂的名贵药材卖出宫去,用宫外买来的次品鱼目混珠,今夜被逮个正着。”
“一派胡言!”史同满被这一道惊雷破防,猛地突到杜宣缘面前,顾不上许多又揪上她领子道:“我何时与你倒卖药材过?!”
杜宣缘不慌不忙,歪着头笑道:“那我又何时给太后配错过药?”
闻言,史同满触电一般火速撒开手,双目盯着杜宣缘不住颤动,没想到……她连这件事都猜到了。
此时此刻,史同满再回忆起这些时日里她任人摆布的温顺模样,顿时不寒而栗。
又闻杜宣缘不慌不忙道:“只凭我们两个,如何将名贵药材神不知鬼不觉地倒卖出去呢?”
“是院正?”杜宣缘向史同满伸出手来,“还是院副?”
史同满看着杜宣缘将两只空空如也的掌心摆在他面前,举手投足间却好似当真将这二位太医院最为贵重的上司把玩于股掌间。
他看向对方泰然自若的神情,好似自己当真可以在这二人中做出个选择。
史同满紧张地吞咽一下,又觑向杜宣缘的神色,好半天才抬手,颤颤巍巍地指向杜宣缘象征院正的那只手。
是他在找替罪羊,是他令自己陷害“陈仲因”,是他把自己当作工具、当作奴仆。
史同满想:我真是疯了,居然真的选择起来。
可是在杜宣缘的注视下,心底却像是燃起一把烈焰——燃烧、疯狂,以蝼蚁之身撼动那些需要他折腰低眉侍奉的高官!
轻快的哼笑声传到史同满耳中,他顿时从一场迷梦中脱身,惊诧地后退两步,又连连摇头,道:“没有证据,只有我们一面之词……”
更何况院正既然令他动手,很有可能已经做好针对杜宣缘的伪证,他们被关在静阁中,如同待宰的牲畜,拿什么与院正抗争?
“嘘。”杜宣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眯眯道,“有证据哦,在你的房中。”
史同满大惊失色,定定瞪着杜宣缘。
什么证据?为何在他房中?这个人……究竟在背地里做了些什么?
“只要按照你做出的选择,坚定地走下去就好啦。”杜宣缘朝他挥了挥手——那只被他选择的手,代表院正的手。
她想了想,又似是而非地说:“相信我,罪首伏诛后,你会没事的,毕竟,我是奉天意而来的。”
“天意”,这词儿还是从张封业那里学来的,虽然她很清楚这个词儿完全是另一个意思。
在这个世界上,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唯有皇权是天。
就连张封业这样桀骜的人,也会为“天意”而轻信杜宣缘,对他们而言,没有谁胆敢扯上帝王这面大旗招摇撞骗。
杜宣缘想:跟陈仲因换了身体,怎么能不算是天意呢?来自天道的小小馈赠,让她终于可以从泥沼中挣脱出来,有机会向那些令她终日恨不得啖肉饮血的仇敌挥刀。
不过史同满的悟性要比张封业差许多,他似懂非懂,暗暗攥紧拳头,只知道前有杜宣缘的“同归于尽”,后有那藏在他屋里未知的“证据”,他根本没得选。
杜宣缘不在意史同满如何选择,反正就算他真的忠心耿耿,也不过是劳烦她自己去演这出压轴大戏罢了。
只是她不想再看见那故作情深的狗皇帝,也不想与这些事情牵扯太多,才兜兜转转。
要说院正这档子事必然做了有些时日,否则不会连张封业都察觉到不对。
不过连张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院正在太医院也算是只手遮天,不知道是赚够了钱还是提前听到什么风声,想找个替罪羔羊把账给平了。
杜宣缘更倾向于后者,毕竟贪欲这玩意向来只会越喂越大。
而且这账,其实已经平了,一场大雨加上“年久失修”的存药堂,无数药材化为灰烬,死无对证。
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
杜宣缘低头看向自己原先摆在史同满面前、代表“院副”的那只手,这大概就是院正的选择。
就像她刚才想的那样,贪欲这玩意只会越养越大。
都铤而走险这么多年了,再走一次又何妨?利用一个对方看重的晚辈,将脏水泼上去,看来院正对自己的布置很有信心,自信不曾留下任何证据啊。
那就好,万一搜出什么账目,与她准备的账本对不上数,那可就尴尬了。
杜宣缘目光瞥向依旧很是焦躁的史同满,清浅一笑,喃喃道:“只有鱼自己在乎它是不是要晒死了。”
史同满没听见她说得话,他内心煎熬,一夜未眠,眼睁睁看着杜宣缘伸了个懒腰,在他的注视下挑了个好位置趴下,没多会儿便传来浅浅的鼾声。
他看得牙痒痒,恨不得掐死这个魔鬼,可一想到他们共处一室,即便掐死这家伙自己也讨不到什么好处,遂颓然放弃。
直到天色渐亮,静阁外传来纷杂的动静,杜宣缘懒洋洋起身,看向史同满又是一笑。
他满腹怨气却不敢倾诉,只盯着被推开的大门,在面前众人审视的目光与身后如芒在背的视线下紧张道:“我、我自认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