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刚开始静养的那几天没怎么出过峻王府,偶尔不想在床上呆着,起来四处溜达一下透透气,陆潭初还紧紧盯着,好像他下一秒又能晕过去似的。
看着现在总是皱着眉操心这操心那,都不怎么笑了的陆潭初,江月都觉得好笑。
太夸张了吧?
江承槐刚开始还安排何双跟着他们,时间长了发现没什么事,江月也就基本见不到何双没什么表情的那张脸了。
每天也确实没什么事可干,溜达溜达,吃吃药,最多的就是跟陆潭初聊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陆潭初在说。
他讲自己和江照桂怎么和话里藏针的江承槐斗智斗勇,讲怎么在医师和何双的监视下偷摸给他用洛明送来的那些消炎药和特效药。
他还说江承槐有多么神经病多么性情多变,又说何双性格多么无聊,不像江月起码还能对他的玩笑给个白眼。
他说江照桂其实也没多有趣,总板着个脸学他哥的冷冰冰,有时候还冲动暴躁。说他没事的时候有时跟杜昧发发消息,但那家伙说起话来永远带着阴阳怪气的刺,明显地不太爱搭理他。
“所以啊江月,我只有你了。”陆潭初尾音故意拖着调子,装一副无奈委屈的样子看他。
从麦田遇刺后他就很少再像之前那样玩笑地叫他“江专家”了,更多的是直接叫全名,仿佛回到了某种熟悉的状态。
江月听到他的话只是带着气音地笑一声。
这几天他对他的所有话基本都是这个反应,很少接话。
陆潭初看着他说:“我觉得你这些日子格外有人气。”
“什么人气?”
江月偏头看过去,他身上病气还没消,虽然有笑挂在脸上但面容依然苍白,在走廊阳光的照耀下才显得稍微有点血色,这样一回头,露出脆弱修长的脖颈。
陆潭初靠在红色的廊柱上,目光触及,不自觉调整了一下姿势。
其实没多大变化,只是在掩盖不自在罢了。
“活人气。你不觉得你之前很像个机器吗,说话做事没一点人情味,变了太多,也极端了太多,院内很多人议论纷纷,不乏有仇视你的。”
他收回别开的目光,重新落在江月脸上,“你现在受了伤,弱势了,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少什么了?”
江月受了风,抬手挥开飘至面前的柳絮,咳着笑了两声,“有活人气就一定好吗。”
陆潭初皱眉看他,听他继续说:
“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体弱,有保护机制,脑库的程序没照期进行吧。没有汇总、控制情绪,这几天的琐事也一点没忘。”
“……程、程序?”陆潭初不抱臂倚着廊柱了,有些意外地站正,严肃起来,“你知道你的脑库有这种程序?”
“我知道啊,我自己设置的。”江月抬眼看他,“看来你也知道……怎么知道的?”
陆潭初不回答,关注点完全只在程序上。
“不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设定这种程序?”
“因为很有用啊。”他现在倒变得是陆潭初很熟悉的那种模样,说话时总扯动嘴角,带着淡淡的笑,“你应该知道第五研究院为什么要设置脑库吧?”
他继续说:“因为人类穷途末路了,那段时间……正是最困难的一段时候,霾泥污染的毒性已经被控制住了很多年,但在消除这方面却一直没有进展。”
虽然科学技术已经可以支撑人类在没有日月的情况下正常生活,但太压抑了。
每天睁眼闭眼都是灰蒙蒙的霾泥,刚开始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有时加上其他污染,或者再遇上沙尘暴,空气里的霾泥甚至都会被染成黄色、绿色……
人类到底生活在哪?
他们有时候会忍不住产生这种疑问,再产生出一种他们只是生活在一个灌满灰尘的方体盒子底部的错觉。
今年年初,空气中的霾泥量忽然激增,人们上街一度像在被裹挟着前进,甚至被迫重新戴上了污染爆发初期人手一只的防毒面罩。
绝望情绪蔓延。
因为霾泥堵塞呼吸道导致死亡的数量大幅上升。
“特情部在那个时候决定重启一切之前因为各种原因搁置放弃的方案,只为了找到一点点解决问题的可能性。”
“他们找到了撤销已久的第三研究院留下的最后一件成果,在当时还没有合并的第二研究院保存着,那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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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机器人!”
负责审查的人对着盒子上的标签惊奇道。
几个有资历的教授对视一眼,几乎立马就确认了机器人的来源。
“是她的作品。”
“那是当代这个方面最伟大的女科学家毕生的杰作,虽然那位科学家已经与世长辞,但不得不承认那仍然是当代最先进的人工智能。”
江月对上陆潭初错愕的眼神,食指在自己太阳穴上敲了两下,微笑,“没错,它就在这里。”
对于霾泥能否解决、怎样解决,人类是恐惧的,是不自信的,他们决心要做出充分的准备,尝试所有的可能。
他们发现又一未经落实的方案——
将人脑与人工智能的数据库连接起来,富有创造力的人脑负责提供方向和想法,人工智能则会借由庞大的数据库进行检索和匹配,形成数种可能的方案供人类筛选落实,霾泥污染的解决便指日可待。
这项提议被命名为脑库计划。
该方案一经提出就几乎全票通过,所有人都摩拳擦掌,觉得人类有救了。
可唯一的问题是,怎么确保脑库能够建成?脑库又是否对人体无害?
人们沉默了。
这是真正的而且无法避免的人体实验。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事情传到了江月的耳朵里。
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个年纪轻轻就被选入第五研究院的研究员有能力,有经验,在研究院工作的这几年没出过什么乱子,而且总是言必有中,对好多项目都提出过先见。他的妹妹又是信科方面的新秀,可以用云客为脑库提供支撑,再有……
家里人的缘故,估计他的牺牲也不会引起混乱。
唯一的问题是他太年轻了。
选一个年轻人来做这种有生命危险的人体实验太不近人情,容易授人以柄。
好在这是危机年代,江月又真的是一个傻傻投身科学,一腔热情的蠢蛋。
他主动请缨,“让我去吧。”
江月于是成了第一个试验品,分给他的人工智能就是第二研究院发现的那个。
他每日时刻和它保持连接,江照桂会按时段监测记录他的感受和反应,避免出现其他问题。
“断开吧哥。”江照桂摁了笔,收起今天的记录簿,对江月说。
今天的工作已经做完了。
“不断了。”江月神情严肃,“如今情况严峻,早一天排除问题都是好的,我们提高效率,我试着保持连接过夜,看看会不会出问题。”
江照桂皱起眉,满脸忧心,但也知道她哥说的对,她也拗不过,就只是上报了这个变动。
后来看试验没有什么大问题,连接脑库改造合成人的脑库计划才开始真正地推行起来,方案统计工作也逐步进行。
汇报自己脑库提案的研究员在吴院长办公室门口排起长队,一个接一个地汇报。
那时第五研究院虽然提案多,但质量并不高,在提案名单上一连划掉几个后,吴松光看向了在门外等候的江月,满是信心。
他信江月,也信创造江月所连接的人工智能的女科学家。
可一切和他设想的全不一样,江月一张嘴,吴松光就赫然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
“你说什么?”
江月重复:“我说我的提案很简单,霾泥改善不了,那就不要再推进治理工作,只是无用功,我们应该早做打算,放弃当下的世界。”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话一惊,安静得可怕。
环科所李主任推眼镜的手都有些犹豫,声音满是不可置信,“什么叫改善不了?江月,我们已经在努力了,我们已经在变好了,专门调来的那两个人才,宋清、黎岱山,他们之前的研究已经找到了方向,那种新型的化学物质很可能是有效的,只等多几次试验和改进我们就可以——”
“可以什么?”江月打断了他。
他以前从来都没有打断过别人,此时此刻的打断和咄咄逼人的态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至于李主任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诧异地确认:
“……江月?”
江月没意识到自己语气冰冷得没有一点人情味,“可能?试验?你们是忘了霾泥刚刚爆发时研究院自以为是的举措?霾泥不仅没有得到控制,还因为根本没有彻底检验合格的化学物质又多了毒性!全国上下死了多少人?”
他目光扫过在场其他人。
“六十八年的跨度啊,人类也只做到了去除那些咎由自取的毒性。听说你们现在不想着解决问题,还在琢磨怎么让太阳出现在大众视野,哦还有月亮,美其名曰救太阳,救月亮,有什么意义呢?”
他两手撑上办公桌,“日月需要你们救吗?世界需要你们救吗?人类已经被世界抛弃了,不然怎么这几千年几万年人类再没有什么大的进化?”
江月还在一句一句地质问着,吴松光却闭了眼,听着周围吵闹重又睁开的时候对身边人说了话。
他只叫了名字。
“江照桂。”
有些愣住的江照桂放下记录提案的纸笔,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月,一步步走向他。
她把手按上江月的肩头,“哥?”
迎来的是江月陌生的目光,他烦躁地躲了一步,“你是谁?”
江照桂沉默地低下了头,再次看他已然下定了决心,手覆上他肩颈处的芯片位置。
“你没必要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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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个程序,那也算是脑库分析提出的一种方案,为了提高效率。”
江月对陆潭初一摊手,“不理智情绪总会影响人类决策,拖慢人类行为,调整控制情绪是为了提高效率。而记忆嘛,人每天有太多无用的记忆了,打招呼,瞎聊一些口水话,有些事有些人并没有意义和用处,而人又不能清楚地记下每一件事,所以脑库就会帮我清除,让记忆的存储更有效。”
“……可是这两个程序的存在你并没有上报。”
“上报也是琐事。”江月没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在讲述的过程中逐渐恢复成了之前那样,不带表情的冰冷,“形式主义的程序只是在拖慢效率,所以人类的发展才总是停滞。”
他说完,转脸去看陆潭初,这才发现他脸色不知什么时候沉了下去。
“陆潭初?”
他黑色的瞳孔定定地看他,仿佛要吸着他落下去,“所以情感也不重要吗?让你可以称之为人的情感?”
江月僵笑了一下,有点不自在。
“……说这个干什么。”
陆潭初上前一步,猛地抓住他的手腕,靠近他,在呼吸交缠的距离和他对视良久,不说话。
“你……”
“你没忘了那天我和你说过的话吧。”
他声音没有怀疑,“你忘了那么多事,忘了以前的我,忘了每天没有意义的琐事,怎么就偏偏记得那天我给你开的无聊玩笑呢?”
陆潭初勾起嘴角逼问:“江专家觉得那很有意义吗?”
“我不记得了。”
“那你躲什么?”
江月往后躲,陆潭初就上前,一直到他避无可避,靠在身后的廊柱上。
江月终于缴械投降,“我是不是告诉你了我是同性恋。”
“所以呢?”
“所以请和我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陆负责人!”
陆潭初却没退,笑了一声。
“我不是答应过你,等你醒过来要告诉你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江月的目光在他注视下无所遁形,听到他这话视线终于迎了上去,抿着嘴听他说。
“江月。”
他这声叫得掺杂了太多情绪,江月听他尾音的笑耳朵发痒,都有些不想让他接着说下去了。
陆潭初说:“我追过你。”
江月愣住。
“你拒绝过我好多次,不过后来我们还是在一起了。”
江月怔怔地看他,耳背升起温度。
陆潭初笑着,话又一转,“只是可惜后来还是分了,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重新在工作岗位上遇见你,心情复杂。而且你都忘了我,可我还是很喜欢你。”
他细细观察江月的表情变化,最后给自己做了总结。
“所以我算是……求爱不得想挽回的前男友。”
江月看着他,半天没说一句话,嘴巴张了又合,如今一板一眼没有弯的脑子滞了好久,半天蹦出来一句:
“不倡导……办公室恋情……吧。”
陆潭初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