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平竖直的水路贯穿整座城，像棋盘的线。那应是“棋子”摆放的位置，一座座建筑拔地而起——有宏伟壮丽的教堂，也有低矮密集的民居。教堂，白色的灰色的砖红色的教堂，有着尖形的拱形的书脊形的穹顶，分列在这座港口城市的每个角落。水鸟们在教堂顶部结群栖息，不时有一两只扑腾着飞远。

市集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正是清早，勤劳的小摊贩们将破旧的木头小船用粗麻绳绑在街边伸出的木桩上，在几层苎麻粗布上，摆出各色新奇的小玩意儿——有瓦罐装的蜂蜜、有藏着珍珠的贝壳，有木头柄的放大镜……小贩们就地张罗吆喝，划着小船只的居民们看见感兴趣的，就收桨停船，停在水路边，与摊主讨价还价。每条摊贩船上，都挂着蓝色的棕色的绿色的、绘着图案或写着简单单词的彩旗，用来表示所卖东西的大类。

忽然，所有教堂的钟齐齐敲响。水路上的人们纷纷停下了动作，一同望向水城港口的方向——那里，一艘豪华的、挂满了各色金银宝石的轮船徐徐驶来，印着徽纹的巨大船帆似乎是兜满了腥咸的海风，高高地、傲慢地鼓起，像常胜将军的肚子。

与此同时，从四面八方的屋顶上，传来了嘹亮的号笛声。钟声与号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曲肃穆的管弦合奏。高楼上，穿着统一的黑帽子和红制服的兵士们，有的举起了迎风猎猎的长条彩旗，有的抽出别在腰间的雪亮刺刀，冲着轮船来的方向，齐刷刷地敬礼。

在这浩大的阵仗中，轮船靠岸。骑士们先下了船，分列两排。头戴金子做的王冠、身穿有繁复花边褶的昂贵礼服的王子，昂首阔步，从中间走出。

爱丽儿和柳森则走在后面，与扈从、水手、仆人们组成的大部队一起下船。

简单的迎接仪式过后，双方互相表达了问候。使臣将他们领到了居住的宫殿，并表达了歉意。

这位身材修长的、穿着黑色长袍、戴橄榄形高帽的使臣告诉他们，公主要晚几天才能赶回来——她正在一座遥远的神庙里，学习皇家的美德与礼仪。

几天的海上航程，大家都已经十分疲倦了。大半的人去休息，还有小半的人对这水上的城市感到新奇，换了本地风格的服饰、兑换了一些当地货币后，三两成群地租借了小船，摇着桨去逛集市。

柳森划着船，观赏着繁华的市集：“这地方真有钱。”

爱丽儿看着水道上的船来船往，点了点头：“这确实一个十分富饶的王国。”

她湛蓝的眸子里刻印着忧愁：“不知道那位邻国公主长成怎样的模样。”

柳森闻言转头，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问：“爱丽儿殿下，适才您怎么不和王子一起下船？……我说的是跟在王子身边。”

爱丽儿一怔。

安静了许久，她嗫嚅着道：“……这不符合皇家礼仪。”

柳森挑眉：“可是他说他爱你。”

爱丽儿沉静地望向泛着波澜的水面：“……殿下不会喜欢我这么做的。”

她伸出她那洁白细嫩的小手，轻轻拨了拨船边的水。这水从大海流入，也终将流回大海。

她轻声说：“我得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不给他添麻烦，才能让他更加喜欢我。”

像是在自我鼓励。

柳森没继续往下接这个话题。她对这些细腻的思维一窍不通，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船桨拍打着水面，将如镜的水面上倒映的、繁闹城市的幻影，一次次地拍碎、再拍碎。

爱丽儿道：“柳森，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忽然冒出很可怕的想法。在踏上这片土地的某一瞬间，我心里忽然衷心地、深切地希望，那位邻国公主是一位丑陋又肥胖的公主——最好满脸都长满吓人的疙瘩。”

“这样，王子只要一看到她，就会对她失去兴趣，觉得她……觉得她……”

爱丽儿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她抠着木船的内壁，木纹粗糙的触感，让她激烈的心情平稳了些。

“……那样王子就会觉得她远不如我美貌……即便她的父亲统领着那么繁华富饶的人类城市，那又怎样呢，如果她长了一张丑陋的脸的话……”

爱丽儿垂着头，声音很小，像从嗓子眼里飘出来的。

她羞红了耳根：“柳森，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不善良的人？”

她说话带着哽咽，像是快要哭了。

“我居然会有那么卑鄙的想法……我怎么能有那么卑鄙的想法？”爱丽儿捂着脸，带着哭腔道。

柳森：“……”

柳森一言不发，默默划船。

前方是一个转角，柳森控制了下方向，把船划过去。

船身灵巧地拐过转角，又往前行走了一段距离。

船停在一个挂着赭蓝色旗子的小摊旁。这个小摊“遗世独立”，方圆一大圈没有其他摊贩，俨然形成了一个“真空带”。凑近了看，原来是一个卖食品的迷你铺子。摆在中间的是一个矮矮的稻草靶，上面插满了用木头签子串起来的烟熏小鱼干。小鱼干们被串得四仰八叉，看起来死不瞑目，还散发着一言难尽的奇异气味。

爱丽儿鼻子动了动。啜泣声戛然而止。

“这个怎么卖？”柳森指了指小鱼干串串。

围着褐色旧头巾的摊主报了个价钱。

柳森皱眉：“这也太贵了吧？”

“外乡人，你们不懂，这种鱼叫做@#￥%鱼，非常稀有！非常名贵！非常好吃！上一任国王在世的时候，每天都要来我们店里买两串！才能开始一日的办公！我的鱼干，男人吃了能变得力大无穷！女人吃了能恢复年轻貌美！传说中巫婆的魔法药剂都没我的鱼干有效！”摊主手舞足蹈地介绍着。鱼的名字十分古怪，是叫人没办法照着重复念一遍的程度。

柳森：“……”好家伙，在童话世界里虚假宣传食品功效判几年啊？

海底巫婆知道你在这儿拿她的拿手好活拉踩吗？

“不行。”柳森道，“你不要听我是外乡口音就糊弄我。”

她伸出几根手指，比了一个数，直接把价格砍了四分之三，“最多那么多，两串，我带的盘缠可不太够用。”

末了她补了句：“爱卖不卖。”

还没等她话语声落，摊贩主眼疾手快地抽出两串鱼干串，用火折子燎了燎，塞到她手里，大声说：

“成交！”

然后伸手，意思是货已经给你了快给我钱。

柳森：“……？”

靠，虽然砍价成功了，但是总感觉自己亏了是怎么回事？

这答应得未免也太快了吧！

满头黑线地交了钱。单手拿起一只桨，还没来得及控制船走远，柳森就看到，那名摊贩主舔一下手指数一下钱，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每一寸褶子里都夹满了兴高采烈。

柳森无语凝噎：“……”

……算了，懒得跟他议论了。这钱就算给回她，她也不想要了。

柳森将那散发着可疑气味的鱼干串，递了一串给爱丽儿，说：“尝尝？”

爱丽儿早已停止了抽泣，眨巴着留有泪花的眼睛，迟疑地望着她。在柳森盯视了好一会儿后，才犹豫着接过，僵着伸出的小臂，只用两根手指捏着串的底端，秀美的眉毛蹙着。

她的悲伤、忧虑、自责……在这疑似黑暗料理的食物（？）前荡然无存。

柳森松了口气，靠近船的一边，一手拿桨划船，一手拿着鱼干串啃。

一口下去，出乎意料地，脆糯咸香，味道竟然还不错。

爱丽儿看她吃了，踌躇了两秒，也将那鱼干送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她的眉目舒展开来，安安静静的咀嚼着。

小船在喧嚣的市集间航行，水波荡漾着，发出“哗哗”的声响。爱丽儿斯文地吞咽完了第一口，看向柳森，闷闷地说：“……柳森，谢谢你。”

“一串鱼干而已。”柳森已经吃完了，把签子摆到旁边的牛皮小篓子里，抓起另一根船桨，左右开弓地划船。

柳森想了想说：“其实你没必要自责，我是说……唔，没必要怪罪自己？”

她想挠挠下巴，又意识到现在双手都拿着船桨，遂放弃。

“爱丽儿公主，您一点也不卑鄙，真的。”柳森真诚道。

有一条红色的小鱼绕着桨游动，柳森随手调整了下姿势，避开了。

船只继续前行。

柳森忽然问道：“爱丽儿殿下，我有些不懂。”

爱丽儿应了声。

“可能有些冒犯，”柳森说，“你确定人类的王子会娶你为妻吗？”

爱丽儿：“他说过他爱我。”

柳森：“那你相信他吗？”

“我当然相信他！”

“既然你相信他，那又为什么要因为邻国公主的出现而烦恼呢？”

爱丽儿哑然。

“——如果你真的相信他对你的感情，真的相信他娶你为妻的承诺，那你就不会去纠结邻国公主到底漂不漂亮，不会去忧虑她和你到底谁的美貌更胜一筹。”

爱丽儿：“我只是害怕万一……”

柳森：“所以，你其实并不相信人类的王子对你的感情与承诺。”

爱丽儿湛蓝的眼睛里氤氲着水雾。

忽然。

一滴泪，从着她的眼角沁出，流过小巧的鼻子，流过秀气的下巴，留下一道晶亮的水痕。

她吸了吸鼻子，仰着头眨了几下眼睛。

“我是相信他的，我当然是相信他的！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够好……毕竟我不是天生的人类，我没有一个人类的家庭。而那位高贵的邻国公主，拥有着那么富庶的一个国家。”

她小声说：“如果……如果我是王子，我也会想要找一个既美丽，又有着高贵出身的女子的。”

在人类的皇宫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美人鱼了。从宫人的交谈与周围人的态度中，她也耳濡目染地了解到了，一些人类世界的规则和礼仪；隐约地知道了阶层的划分，知道了人生来便有高低贵贱，并不平等。

“爱丽儿殿下，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是人类的王子，你会去欺骗一个深爱你的人，给她关心，给她祝福，给她照顾，拥抱她，亲吻她——在做上述一切事情的同时，给她一个虚假的承诺吗？”柳森挑了挑眉。

“当然不会！”

“那你为什么觉得深爱你的王子会做出欺骗你的事情呢？他分明说过，最爱的人是你，他只爱你。”

爱丽儿嘴唇颤了颤，没说话。

船只行至一处窄窄的河道。两边建筑物投下的影子，挡住了这一线空间的光。周围安静了不少，喧闹的声音也像被筛过了一层，透着遥远的虚空感。

“爱丽儿殿下，您真的想嫁给人类的王子，让他在牧师的面前亲吻您的手指，告诉您他永远爱您吗？”柳森调出那令人讨厌的任务光板，对照着上面的描述，一字一句地念。

“……嗯。”爱丽儿的脖颈到耳根，一片绯红。

“不论用什么方式吗？”

爱丽儿摇了摇头：“我希望我们都能幸福……不希望任何其他的人受到伤害。”

柳森点点头。

爱丽儿沮丧地说：“我知道我已经伤害了很多人……伤害了爱我的祖母，伤害了我那正走向衰老的父亲，伤害了一心为我考虑的姐姐们……”

“可是，我没有办法看着我的爱情死去……我是那样爱他！我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柳森一言不发地划着船，提醒道：“殿下，鱼干凉了就不好吃了。”

爱丽儿方才反应过来，咬了口鱼干，笑中带泪地说：“还没凉透……谢谢你，柳森。”

之后，她们又逛了会儿市集，买了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中途有本地的年轻小伙子，大着胆子上前搭讪。他们有着浅咖色的皮肤和深邃的轮廓，围着彩色的头巾，腰上挂着笛子。

他们向她们送上鲜花、鱼松、醋坚果与风车玩具，并且不容拒绝——用布包着礼物，以抛掷的方式丢到她们的船上后，这些小伙子们就吹着口哨，快速划着船离开了。只留下爽朗的笑声。

天色渐暗。

趁着夕阳还未落山，她们拎着绑好的、沉甸甸的牛皮袋子，回到了居住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