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卉夫人抿抿唇,有些不悦。以手作齿,将满头柔顺青丝松松梳着,揽到一侧。
“大约一年之后,有次他来时被人跟踪偷袭,我又救了他,但他肩头中了一箭。那箭上有毒,是一种令人短时间内会失去神智、狂性大发的毒药,名为噬魂。”
“当时急于救他,我并未来得及将那偷袭之人捉住,反倒叫他溜走了。不一阵岸边便围了数十人,都是来寻浥尘的。我根本不敢在岸上久待,慌乱之下,只得带他下水。”
“他于水中呼吸不能,时间长了,毒性即发,便开始手脚乱拨。我抓住他,想将他敲晕过去,那样的话,我便只要确保他浮在水面上即可。”
“然而溺水之人力气实在太大,我做飞禽之形根本无法将他困住,还险些被他制住。匆忙之下便化作人形,想捆住他两条胳膊。”
两人在水中这番挣扎,早已经惊动岸上。那些人纷纷朝使出法宝这边攻来,情急间笑卉夫人一把勾在他肩头,将他猛拽至水下。另一只手则死死掩住他口鼻,谨防他呛水入腹。
大约越往池下游,湖水越冷,浥尘原本因毒发而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下。
不一会儿,他拍了拍笑卉夫人的肩膀,指了指自己口鼻,又指向上方,面色痛苦异常。
笑卉夫人知道他憋不住气了,地上走兽都不能在水中久待。于是不假思索,回身游上去,两只手拉住他肩头,两人在水中颠倒了个位置。
两片唇趁势贴住他的,她将口中之气渡与他。
慌乱之中,她感到他浑身一震,随后一双手伸过来,想将圈在他脖颈上的手拉开。起初她还不肯,以为他要抗拒,死死抓着他,几乎见血。可很快却被他轻轻拍了拍。然后……他宽大的手掌将她的手整个包住,妥帖地按到自己腰际。
他顺势反搂住她。
她那时不知,噬魂之毒,无药可解。唯一的法子,是转移。
但后来,浥尘将实情告知她,她也没当回事:“那便转到我身上好了,横竖我乃妖兽,此毒怕是无用。再说,我体内有两股气,说不定哪种就能将它压制了。”
浥尘望向她,神色有些复杂:“昨夜你我……那毒便过去了。”
肌肤相贴,唇齿相依,体-液相融。原来那毒早在不知不觉间换到了她身上。
笑卉夫人依旧无知无觉,将头贴在他心口:“挺好,你寿元本就有限,若真中招,岂不可惜。”
张俊人听到此事,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顾不上插话的失态,确认道:“夫人,您体内有噬魂之毒?”
“是,那毒虽然不多,但极为凶悍,很难压制。”她语气平淡。
不偏不倚,张俊人还真对这个鼎鼎大名的奇毒有点印象。
原书里,此毒在令狐荀进入少阳派后,似乎出现过。当时男主在派内比试中获胜,可以去派中藏宝阁中选一件宝物作为奖励。在这期间发现它时,男主还曾询问过藏宝阁看守的弟子。得知这噬魂之毒,并非本派自制,而是来自擅长蛊毒的血云寨。
噬魂并非蛊毒,而是以一种寨中口口相传的上古秘术加以炼制的,邪毒。
一旦受此毒者,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会狂性大发,神智不清,双眼泛白,好似中邪。见过的人只感觉对方浑似鬼上身。要命的是,那毒素不会消解,入体越深,便会导致发狂的频次愈高,时间愈长,直到最后六亲不认,暴起伤人,至力竭而死。
张俊人当时在心里嘀咕这不就是狂犬病么。但又听方才笑卉夫人的意思,难免有点迷惑:“还能转移?”
“是,不然我体内怎会有这毒?我起先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后面有一阵,趁我身体虚弱之时,有一次养气中分了神的缘故,此毒钻入到我心口当中。自此……便有些不好了。”
张俊人沉吟:“难不成,那位叫浥尘的前辈,跟传说中的血云寨有些恩怨?”
“这我就不知道了,血云寨?我从未听说过。不过,我对人界知之甚少,是我无知了。”
“夫人方才说,噬魂可以转移,那未尝不能再……”
张俊人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阿呸!再转移,现在站着的这三人,好像只有他自己最合适不过?妥妥的找死。
笑卉夫人柔声道:“阿玄,此毒甚是霸道,一旦进了心口便没救了,无非是能拖一日是一日。我已经拖了五十年有余,属实幸运。”
张俊人又转头看对面的鬼风邪主:“邪主,我手下那个叫宿灵的小子,不知是哪个寨子出来的?是否应该让他……”
笑卉夫人立刻摆手:“阿玄,我的身体我最知晓。现在哪怕有人愿意以命换命,我也没救啦。我在极渊之中独居,也是为了避免自己发狂之后,不受控制,伤害其他性命。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错误。”
“没什么是不可挽回的。”一直没吭声的邪主突然道。
笑卉夫人脸上的笑容一僵,眼神变得略显黯淡。
“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没有提前安排好,也不至于让你的脸被毁掉。”
她和浥尘在一起的快活时光,加起来不到三个月。
她怀了他的孩子。
浥尘犹豫了很久,对她说,这不是他想要的明媒正娶。他对不起她。
这样的结合,不会为世人所容。哪怕她可以脱离于世,独自活得逍遥自在,但他不行,他活在一个门派之中,有恩师,有同门,有亲朋好友。怎能忍受因为这种事而遭到他人非议。
两人都不确定她会生下来一个什么样的婴孩。也许是个如母亲般的怪物,也许是个眉清目秀的人类婴儿。谁也不敢保证。
眼见她肚子一天天变大,浥尘终于下定决心带她走,回归人间去。
但他希望她换一副模样。不要长得和月姮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不然他百口莫辩。
他希望她能稍微收敛一点,不要跟现在这般大大咧咧,问东问西,一说话就露陷。
他希望她不要留下腹中这个骨肉,他们不需要这个孩子,也能伉俪情深,琴瑟和鸣。
他希望……
笑卉夫人一下将他的嘴轻轻按住。她望着他,笑着缓缓摇头。
“我离不开这里,离开了,灵气一散便活不成了。”
“我想要这个孩子,我太孤独了,而他选择了我,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张脸。我会改,只是我担心,下一次你便认不出我来。”她开玩笑似的说。
他沉默好久,给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你容我再想想。”
然后,他不告而别。
草木无情,是因为体会不到生离死别。她不一样,悲欢离合,于她而言最刻骨铭心的时刻,不是从认识浥尘开始的,而是从他离开后开始的。
她将他留下的陶埙珍藏在极渊深处的白骨林中。
原本要这个腹中骨肉,是为了陪伴自己。但她着实天真了,这世上原本最难做的,就是母亲。
常人十月怀胎已辛苦至极,她怀了一年又六个月。
因为担心孩子出生是个人类,无法在水中呼吸,不得不维持着灵气在地上生子。直到最后,肚子硕大入球,将她肚子上的肌肤撑得险些炸开,令她虚弱得连路也走不成。
她便不吃不喝,独自在湖心岛上挨着。
生产那日,天上下起狂风骤雨,雨点砸得人睁不开眼。就仿佛有仙人在渡劫。
她实在挨不住,身上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一步一爬,在电闪雷鸣之中挪入浅滩。
整整一晚,她痛得几乎哀嚎,才将孩子生下。
是个粉嫩的人形婴孩。
她抱着孩子在水中又哭又笑,心情激动之下,差点晕死过去。
周身数米内的湖水,早已被血色浸透,
很快她意识到,她喂不了奶。没有那个能力。
她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像个疯子一样在风遥关里到处游荡,企图给孩子找一口奶吃。为此活捉了一头斑羚,腰间被她的角刺穿了一个洞,还差点被这头同样刚刚产崽、母性极强的母斑羚生生踢死。
小婴孩身边片刻离不了人,在守着他长大的头一年里,她差点因为不能回水里畜养元气而生生耗死。也是在那时,噬魂之毒趁虚而入,终于攻进她心口,由此无可挽回地蔓延至全身。
阿宝三岁时,她突然毒发,躲闪不及,失手伤了孩子。不仅让他身体留下病根,还毁了他的脸。待她稍稍分出一丝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魂俱恸,嚎啕大哭,恨不得把自己掐死。
她打了自己无数个巴掌,直到口鼻都淌出血才停下。
阿宝哭得嗓子都哑了,浑身颤抖,一双委屈的大眼睛将她望着。她将他抱起来,贴在自己身上,语带哽咽:“阿宝乖,莫怕,莫怕,娘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那段时间,她心力憔悴,无数次幻想着,在岸边或者林间,某个转角处,便能看到浥尘。
若是真的遇到他,她会毫不犹豫地让他把孩子带走,去过快乐日子。她真的累极了,只想彻底休息。
可是没有,从来没有,浥尘好像一个梦,再也没出现在她的世界。
倒是后来,她还见过月姮。
十年后,那女子随着一支队伍来到此地,仍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梳做妇人髻,风姿不减当年。其他人在岸边坐着休息,她站起身来,对着极渊平静的水面吹响了那曲熟悉的《风雅》。
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空谷幽兰,绿水青山。
笑卉夫人没有现身,只是站在树枝上遥遥听着,偶尔瞥一眼不远处正在沉沉酣睡的阿宝。
一曲奏罢,她看了一眼那女子心事重重的模样,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