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莫要打架!”笑卉夫人惊呼出声。
星晖仙君顺势抢出房门躲避,屠神丝追出,鬼风邪主随之跃出。
屋里,笑卉夫人朝外张望,眼见两人越飞越高,哪里还能看得,不由越发焦急。便对张俊人颤声道:“阿玄,快带我出去看看!这可如何是好!”
张俊人也很着急,忙应声道:“恕在下冒……”
再低头床上之人已变成一只身披七彩之光的彩鹮,仰头望着他哀鸣,立马住口。将那鸟儿一把抱起,夺门而出。
两人在屋前屋后转了一遭,并未发现鬼风邪主和星晖仙君的身影。
笑卉夫人双目紧闭,片刻后睁开来,朝西侧一指:“往那边去。”
两人穿过一片茂林,很快到浮阳岛的西岸。
此处浅滩连着深渊,相隔不过数米,抬眼望去,湖水泛黑,阴风阵阵。
浅水中乍看过去,有一道人影茕茕孑立,仿佛有人在弯腰捡拾海货,走近些再定睛去瞧,才发现是身着绛紫外袍的星晖仙君。
他跪在那处,膝盖和虎口下压着的,竟是鬼风邪主!
两人缠斗所在恰好是浅滩与深水交界处,邪主已有一半身体落到深渊边缘之外,手脚都停止了挣扎。
张俊人心中一惊,而他怀中,笑卉夫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他一下冲了出去。
她飞得跌跌撞撞,双翅几乎使不上力气。好几次跌落在地,又摇摇欲坠地飞起来。
星晖仙君回过头来,眼神触及那只彩鹮时一紧,到底手下没有松开。
张俊人咬咬牙,刷的一声将化春刀抽出,朝星晖仙君砍过去。
这刀很沉,万湖白的狂风快剑他是一招也不会,只好冒险以一魔指注入刀中,但求迷惑对手。
星晖仙君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随身宝剑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与化春刀硬碰硬一撞,将张俊人重重格开。
他死死抓住化春刀,被力道打得足足退了三丈有余才稳住。虎口裂开,血流如注。眼见后招又至,却在原地不躲不避,抚掌大笑。
此情此景,衬得张俊人好似疯子一个。
星晖仙君面沉如水,眼眸微眯:“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我笑你,好一个正道第一人,当世仙君,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一个不入流的魔修都知道,虎毒尚不食子。你负妻杀子,以强凌弱,还一口一个正人君子,到底哪里正义了?”
“苍天无眼,竟叫你成为正道领袖?难不成,你们仙门现在都流行杀亲证道?那我们魔界可真是自愧弗如!”
“你!”星晖仙君怒不可遏,抬起一只手来,隔空操控那剑朝张俊人眉心刺去!被他险险贴面躲开,只是那剑气太盛,面上一痛,面罩被划出一道口子。
张俊人一边躲剑,一边继续喊:“夫人!我看这分明是个负心汉,连他亲生骨血都要手刃,生怕阻了自己的前程,如此狠绝,实在可怕!你就当这些年眼瞎了便罢,与他恩断义绝才好!”
星晖仙君唇色惨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我哪来的亲身骨血,我……”他又惊又怒,眼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那孩子不是……不是……”
说这他忙朝那只彩鹮看去。
此刻笑卉夫人已游到他二人身边。看也不看星晖仙君一眼,一头边扎进水里,拿喙去叼鬼风邪主的衣衫。
星晖仙君恍若梦中,愣愣看着水面下已接近气竭的玄衣人。黑色面具仍然覆在面上,是了,他从未见过这魔头的真容。过去他对此也没有兴趣。
此刻,那双令人生厌的纯黑眼眸从水中将他静静看着,无悲无喜。
他的手突然脱力松开,又反手去捞,水波飘摇,只捞住一片袖口。
谁料这时濒死的鬼风邪主动了动,竟将袖子从他指尖拽出。
极渊安静的湖面着响彻彩鹮的悲鸣声。
一次又一次,她努力将邪主推上来。可她哪有力气,她的身体本就在噬魂的作用下一点点失去知觉,连极渊也拯救不了她。
若不是阿宝每月定期给她输送大量灵气,她早已香消玉殒,哪还能够支持这许多年?
挡在张俊人身前的宝剑突然掉头。
星晖仙君闭了闭眼,将方才缴获的那把屠神丝从袖中放了出来,卷到邪主腰际,将他轻松提上岸。
张俊人连忙扑过来,把邪主的身体在滩上扶正,先将肚子里的水按出来,见他还没什么反应,又喊了一声“得罪”,飞快把那副面具摘了,替他清理口鼻。
出乎意料的是,鬼风邪主长相出奇的年轻,甚至有些稚气,简直就是个刚成年的男孩子。
此刻双目微睁,眼神涣散,脸白到发光,反而称得上清秀。
只是右边脸,在与星晖仙君相同的位置,突兀地变成了油光水滑的肉粉色,似是烫化的蜡。
笑卉夫人此时已经化回人形,一身狼狈,湿发粘身。
她攥住鬼风邪主两只惨白的手,双眼通红,嘴里不住地念叨:“阿宝,阿宝,我的好孩子。是我对不起你。是娘拖累你了。娘本该照顾好你的,怎么反而……反而……叫你受苦了呢?”
那双莹白的手贴在他尖尖的下颌处,来回摩挲,企图给他带来一点温度。
此情此景,一向心硬如张俊人,也感到胸口发闷,眼里泛酸。
星晖仙君一直站在一旁未动,这时忽道:“我记得,你说过,倘若生了这个孩子,身体恐怕受不住,寿元也会损耗很多。”
“对。”
“况且那时你体内还有噬魂。”
“对。”
他眼里充满了疑惑,不解,惊诧,疑虑,后悔,诸多种种,复杂难喻。
“那你为何……”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她只关切地盯着邪主,低声道,“非要说的话,也许是只有他毫无保留、全心全意选择了我。”
这么多年,要说苦与心酸,数不胜数。可要说甜与美好,亦是真的。
从看他皱皱巴巴,小小一个,到一点点长大,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更多,更广阔的世界。
是比第一次从极渊中化形飞鸟,一跃而出时,还要来得震撼与深远。
阿宝的黑眼睛,是她见过的最深邃美丽的湖泊。
那些波光粼粼,或漆黑,或明亮的湖水,被当中的神秘深渊尽数吸入,让她从第一眼看到时,就看到一种从心底升腾而起的震颤。
那双小小的手,会毫无道理可言地,抓住她的。
那张可爱的小脸,会不计前尘因果地,对她绽开一个明媚笑容。
那张花瓣似的粉嫩小嘴,会发出银铃般的咯咯笑声,追在她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不离不弃,不停地喊,阿娘,阿娘。
他说出什么,便做到什么,从不骗她。
从不。
这一切叫她第一次感到了另一种,全新的,悸动之外的平安喜乐。它很平静,不似爱情那般汹涌澎湃,但细水长流,无穷无尽。
最绝望的时候,她也想过一了百了。跟阿宝一道共赴黄泉,也未尝不可。
可是手都按上他小小的脆弱的胸口了,感到他蓬勃有力的心跳,看到他一如既往的干净笑容,她从中看到了自己。
她是,他们两个的支柱。
那时,一身伤痛的她,抱住小小的阿宝,浑身颤抖,放声大哭。
那个叫浥尘的男子用3个月给她带来的痛楚,让这个叫阿宝的孩子,用往后的50年治愈了她。
也支撑着她,叫她即便在此刻,也能够抬起眼睛,依旧与他倔强又自负地对视。
星晖仙君眼神闪烁了一下:“可他……水性不好。”
“这一点,随了你。”
她笑了笑。
星晖仙君不说话了。
笑卉夫人垂下头,将鬼风邪主眼前的乱发仔细梳理到脑后,忽对张俊人道:“我啊,常对他说起他爹。我说,他爹是这世上最英俊的男子,还是个顶厉害的剑修。他小时候听了,总是很高兴。他说,我长大了,要比爹还要英武帅气,我也要变得顶厉害。”
“我告诉他,他爹很爱他,但男儿志在四方,他有自己的事要办,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回来需要花很长很长时间。非得等他长大之后才行。”
“他说,没关系,阿娘,我陪着你。我知道你怕寂寞,我哪儿也不去,等阿爹回来了,我再出去闯荡。”
她笑起来,笑得上起不接下气,笑到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他何时发现的这些,大约就是不再喊我阿娘的时候罢。哎,这孩子,心思敏锐,越大越不容易上当。你说,当初,我为什么非要同他说这个没必要的谎呢?”
那时,那些往事压在心底无人倾诉,有时难免介怀。借着几句无心之言随口说出,说的人说了便罢了。说了就好像是真的了。却没想到听的人同样当了真。
现在想想,非得要有一个好阿爹存在吗。
倒也未必。
她朝张俊人招了招手:“阿玄,帮我将阿宝扶起来,让我再好好看一眼他。”
张俊人抹一把脸,依言照做。
笑卉夫人用右手勉强撑起自己身子,一旁的星晖仙君踌躇着想上前搀扶,被她拒绝。
她颤颤巍巍用左手凭空捏出一个诀,将指尖对准邪主胸口。